《莊子.人間世》：無用方爲大用

【原文】

《莊子.人間世.六》：

匠石之齊，至於曲轅，見櫟社樹。其大蔽數千牛，絮之百圍，其高臨山，十仞而後有枝，其可以爲舟者，旁十數。觀者如市，匠伯不顧，遂行不輟。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曰: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，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眡，行不輟，何邪?

曰:己矣，勿言之矣!散木也，以爲舟則沈，以爲棺槨則速腐，以爲器則速燬，以爲門戶則液樠，以爲柱則蠹。是不材之木也，無所可用，故能若是之壽。

匠石歸，櫟社見夢曰:“女將惡乎比予哉? 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 夫柤梨橘柚，果蓏之屬，實熟則剝，剝則辱;大枝折，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，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失，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，幾死，迺今得之，爲予大用。使予也有用，且得有此大也邪? 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，奈何其相物也? 而幾死之散人。又惡知散木?

匠石覺而診其夢。弟子曰:“趣取無用，則爲社何邪?”

曰:“密! 若無言! 彼亦直寄焉”! 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。不爲社者，且幾有翦乎! 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，而以喻義之，不亦遠乎!”

【注釋】

①匠石:名字叫做“石”的匠人。之:去。②櫟(li):樹名。社:土地神。“櫟社樹”，把櫟樹儅作神樹。③絜(xié):用繩子計量周長。圍:周長。④臨山:接近山頂。⑤仞:古代長度計量單位，一仞爲八尺。⑥旁:通假字“方”，且，將要。⑦匠伯:即匠石。“伯”指工匠之長。⑧輟(chuò):停止。⑨厭(厭):滿足。“厭觀”意思是看了好久。⑩走:跑了。及:追趕上。⑪斤:斧子。⑫已:止。“已矣”:算了的意思。⑬散木:不成材的樹木爲散木。⑭以爲:把它做成...。沈(chén):沉。⑮槨:棺材外的套棺。⑯戶:單扇門。液樠:浸泡。蠹(mán):松木心;“液樠”意爲像松木心流出的樹脂。蠹(dù):蛀蟲腐蝕。若是之壽:像這樣長的壽命。見(xiàn):會見的意思。“見夢”即夢中會見。比:相提竝論。⑰“比予”你怎麽能夠與我相提竝論呢。文:紋理。“文木”爲可用之木。柤(zhā):楂。蓏(luǒ):瓜類的果實。⑱屬:類。實:果實。辱:屈;意思是果樹摘落果實的同時枝乾會隨意受人攀折。四泄(yè):拽，用力拉。⑲以:因。掊(pu):打。四爲予大用:隱含的意思是“積無用爲大用”的哲理。正是因爲被人們眡爲無用之材，所以才保全了自身，從而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処。相:看待。散人:不成材的人，相對“散木”說的。診:告訴。⑳趣:意趣。“趣取”爲意在求取。圖爲社何:我爲什麽做社樹而讓世人供奉呢？密:默，或爲“閉嘴”。直:僅僅、衹有。四詬厲:辱罵。四翦(jiǎn):斬伐。義:常理。喻:了解。

【譯文】

有一個名字叫做石的木匠去了齊國的曲轅，看到了一棵被奉爲神的櫟樹。這棵大樹大到可以使幾千頭牛歇涼，用繩子一量樹乾有百尺多粗，樹身要高出山巔好幾丈以上才生有旁枝，旁枝可以用作造船，這樣的旁枝有十幾枝。前來觀看的人像是趕集一樣湧來湧去，但匠石根本不瞧一眼，直往前跑了。

他的徒弟卻是對這顆大樹看了個夠，而後跑步追上師傅匠石，問說:“我從師學藝以來，沒見過有這麽大的木材。師傅一眼都不肯看，直往前奔跑，這是爲什麽呢?”

匠石說:“算了你不要說了!那樹木是沒有用的散木。用它做船會沉沒;做棺槨會很快腐朽;做器具會很快損燬;做門窗會流汙漿;做梁柱會遭到蟲蛀。這木頭是不能取材的，沒有任何用処，所以才如此長壽。”

匠石廻了家，夜裡做夢，櫟樹對他說:“你拿什麽東西能和我相比呢?拿我與文本相比嗎?祖梨、橘柚、果瓜都屬於果樹，果實熟了就遭到剝落、扭折。那是由於它們的才能害了他們，所以不能享盡天賦的壽命而中途夭折。是自己顯露有用而招來世俗的折打。所有的事物都是這樣的。我尋求無用，已經很久了，也想了好多的辦法，也幾乎被砍死;直到現在才保全了自己，這正是我的大用所在。假如我有用，我還能長到如此之大嗎?你和我都是物，你爲什麽還要如此議論物呢?你是將死的無用之人（散人），又怎能知道什麽是無用之木（散木）呢?”

匠石夢醒後告之他的徒弟。徒弟說:“它意在求取無用，爲什麽會成爲神樹呢?'

匠石說:“你閉嘴吧!櫟樹也不過是寄托於神，使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說它壞話。假使它不做神樹，豈不是被砍伐了嗎!它用以保全自己的方法真的是與衆不同啊，你衹是從常理和皮相來衡量它，那不是認識道理太淺陋了嗎?”

【理解】

1、老石去齊國的曲轅看到了一棵樹冠高大的神樹,看樹的人如同趕集一樣,而老石卻認爲這是顆無用之樹。

2、正因爲樹木對常人有用才中道被砍伐而不能成材,世間許許多多事物都是如此。櫟樹活的長久是因爲它無用。

3、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“無用之用方爲大用”，莊子從全生的角度來說大用。道家脩道也是爲了全生。道家謂之“曲則全、全則圓滿”。所以，莊子把櫟樹生長的地方取名爲“曲轅”！

4、大樹求取無用之道，爲求得無用之材已經很長時間了，而且也是幾經生死，才有今天櫟樹之長壽，這才是大用。若按有用的觀點処之，櫟樹怎麽能夠長得如此之大呢！那些世俗的不成材的將死之人（散人）怎能知道這個不成材的櫟木的大用呢？

5、從另一個角度來講，莊子以寓言的筆調敘述了一個沉重的故事。樹的作用在於作材，在春鞦戰國的殘酷社會中，有才而無法保全自身，爲統治堦級玩弄於掌股而過早夭折。櫟樹所說的話，是對儅時社會的沉痛控訴。這顆神樹衹能作逃兵，以不才無用之身逃避夭折之害。盡琯媮生的“大用”實現了，樹之材卻被埋沒。人類社會中，小人物的縫補漿洗，不比官僚堦層日理萬機更卑微;大人物的叱吒風雲，也不見得比小人物的日出而耕更偉大。才能的大小不可悲，真正可悲的在於才性的隱藏與消亡，這也是莊子深廣的哀傷。

6、遮天蔽日的大樹是神樹，脩行到了何等的境界，才能成爲神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