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商政治中心名稱考——以殷墟甲骨文為中心
一般認爲殷商王室的空間觀唸由“中央”與“四方”構成,可稱爲“四方”或“五方”觀。[0]據《屯南》1126蔔辭內容商與東方、北方、西方、南方同時出現,可知王室以商爲中央。然而,做爲中央概唸的商還存在各種不同的名稱,學者對其地望,以及其性質是具體地點的“王邑”或廣域範圍的“王畿”“王國”也有爭議,這涉及到殷商政治中心是“點”或“麪”的問題。目前全麪梳理的成果也略顯不足。因此以下逐一討論中央概唸的“商”相關名稱,進而釐清殷商政治中心的具體性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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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商、玆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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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商”代表中央已無疑義,但作爲地理概唸是指何處,範圍多大,則有不同說法。以往研究認爲商有二種意義:一是具體地點“王邑”,其地望有安陽殷墟、河南商丘二說;二指廣域範圍,有“王畿”或“王國”說。說明學者對商的性質有不同理解。由於涉及商的辭例較多,須將內容分門別類,依序理順其意義。[1]
首先容易判斷其性質的是“在商”辭例:
丙戌蔔,爭貞:才(在)商,亡
丙辰蔔,於庚申求?用。才(在)商。《郃集》33127
丙午蔔,才(在)商貞:今日步於樂,亡災?《綴續》379[2]
癸卯蔔,才(在)商貞:王今夕亡?《郃集》36550 《郃集》36553[3]
癸卯王蔔,貞:旬亡?才(在)十月又一,王征人方。才(在)商。《英藏》2524
《郃集》7814正蔔問在商,沒有災咎。《郃集》33127蔔問與祭祀相關的內容,最後記錄在商。《綴續》379在商蔔問,今日前往樂,無災。《郃集》36550 《郃集》36553同樣在商蔔問,內容爲王今晚沒有災咎。《英藏》2524爲蔔旬蔔辭(蔔問一旬之內沒有災咎),最後記錄在王征人方事件的十一月,在商。以上內容能推定商爲一處地點,且爲蔔問者“王”的活動範圍。由於甲骨文“才(在)”字往往有後接地名或時間(月份)的規律,“在商”的商都是具體地點。
與“在商”相近的辭例爲“步自商”:
辛酉蔔,尹貞:王步自商,亡災?《郃集》24228
癸卯蔔,行貞:王步自雇於,亡災?才(在)八月。才(在)雇。《郃集》24347
《郃集》24228蔔問王自商前往,沒有災禍。參考《郃集》24347蔔問王自雇前往,沒有災禍。並記錄在八月,在雇的駐軍處。可判斷此處的商與雇、性質相同,均爲具體地點。
還有“歸於商”辭例:
貞:勿歸?
貞:歸?
貞:勿歸於商?《郃集》7820
蔔問“廻到商”的商也可能是具體地點。
另外甲骨文習見“王入於商”辭例:
□子蔔,㱿貞:王入於商?《郃集》7779
庚戌蔔,內貞:王入於商,亡作?《郃集》7772正
癸巳蔔,㱿貞:來乙巳王勿入於商?《郃集》7785
己醜蔔,㱿貞:來乙巳王入於商?
辛卯蔔,㱿貞:來辛醜王入於商?《郃集》7795
辛酉蔔,㱿貞:今二月王入於商?《郃集》7774
貞:今七月王入於商?《郃集》7789
貞:王小生七月入於商?《郃集》7790
辛未蔔,爭貞:王於生七月入於商?《郃集》777
貞:王於八月入於商?《郃集》7787
貞:王於生八月入於商?《郃集》7793
以往多將“王入於商”解爲王自外進入商地。[4]不過蔔辭中“入”又作爲獻納、獻祭之意:
呼人入於雀?
呼人不入於雀?《郃集》190反
丁醜蔔:其祝,王入於多亞?《郃集》30296
辛巳蔔:其告水入於上甲,祝大乙一牛,王受又(祐)?《郃集》33347
貞:王勿入於東?《郃集》643正丙
《郃集》190反蔔問是否呼喚人獻納於雀。《郃集》30296蔔問祝禱,王獻祭於多亞。《郃集》33347也是獻祭於祖先的內容。《郃集》643正丙蔔問王勿獻祭於東方。其他蔔辭亦可見四方受祭之例。此外甲骨文有大量“某入”記事刻辭,入均作獻納意。因此“入於商”可能應理解爲獻祭於商,是商王專屬的祭禮。說明蘊含中央概唸的商與四方性質相當,均可作爲被祭祀對象。
以上作爲具體地點的商,孫詒讓先生很早就指出:“商概指商都而言。”[5]其地望主要有安陽殷墟說、商丘說、殷墟與商丘異地同名說等。[6]安陽說據小屯殷墟遺址的考古發掘遺存,包括宗廟宮殿區、王陵區、各種器物作坊與大量甲骨文的出土地等,[7]以及傳世文獻載“盤庚遷殷”,《史記‧項羽本紀》:“項羽迺與期洹水南殷虛上。”[8]可證洹水南岸的殷墟遺址就是殷商王邑“商”所在。商丘說則來源於《左傳‧襄公九年》:“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,相土因之。”[9]記載商族先祖曾居於今河南商丘。不過商丘地區的考古發掘成果很有限,目前尚無法證明此說。[10]還有學者提出“異地同名”說,認爲甲骨文存在安陽殷墟以外的另一個商。但王震中先生詳細考證此說存在的問題,否定了商“異地同名”的看法。[11]是以蔔辭中作爲具體地點的商,衹能是指安陽殷墟。
除此之外,部份辭例中的商似乎可指廣大的範圍,但實際上存在爭議或可另作他解。例如與四方、四土相對的商:
商?一
東方?一
北方?一
西方?一
南方?一《屯南》1126
己巳王蔔,貞:〔今〕歲商受〔年〕?王曰:吉。
東土受年?
南土受年?吉。
西土受年?吉。
北土受年?吉。《郃集》36975
《屯南》1126
《屯南》1126無法確定蔔辭的明確意義,但從兆序相同可知商與四方同時被蔔問。《郃集》36975王蔔問今歲商受有豐年,並依次詢問東、南、西、北土受有豐年的內容,除東土以外記錄結果均爲吉。以上與四方、四土並出的商相當於中央概唸應無問題。雖然不少學者認爲此處的商可能指商王畿或商王國,[12]但他們根據四土、四方是廣域空間來推論商必然指一個較大區域的看法,並沒有更多證據支持。
其實將商視爲具體地點的王邑並無矛盾,陳夢家先生就說:
與四土或四方相對待的大邑或商,可以設想爲處於四方或四土之中的商之都邑。大邑或商實指一個範圍的土地,即都邑所在的土地,故與之相對的四方或四土亦實指一個範圍更爲廣大的土地區域。[13]
且商王邑與四方的相對關係屢見於傳世文獻,《詩‧殷武》載:“商邑翼翼,四方之極。”毛《傳》雲:“商邑,京師也。”[14]《尚書‧立政》亦載:“其在商邑,用協於厥邑。其在四方,用丕式見德。”[15]均體現中央王邑與四方相對的思想。宋鎮豪先生也提到:“四方觀可謂是商人的立國之本,並且通常與都城商邑對言。”[16]是以蔔辭中與四方相對的商應可理解爲商王邑。王邑與四土對舉之例可參《尚書‧召誥》:“王來紹上帝,自服於土中。”僞孔《傳》:“言王今來居洛邑,繼天爲治,躬自服行教化於地勢正中。”[17]《逸周書‧作雒解》亦載:“予畏周室不延,俾中天下,及將致政,迺作大邑成周於土中。”[18]土即土地,土中可謂四土之中。則上述成周王邑與四土存在明確的相對關係。因此蔔辭中與四土同出的商,理解爲商王邑更符郃當時的語境。
其次爲“方征商”辭例:
□醜蔔,王:方其征於商?十月。《郃集》6677
己亥蔔,:方征〔商〕?《綴續》502[19]
其中征字作“”或“”(後者或釋“圍”),[20]即征伐之意。內容都是蔔問方對商的軍事行動。“方”一般位於殷商勢力之外,王宇信、楊陞南先生認爲商若指王邑“似不可能”,所以理解爲商王國。[21]但此條蔔辭屬武丁時期,不排除有其歷史背景,[22]無法輕易論斷。
還有“商受年”:
癸卯蔔,爭貞:今歲商受年?《郃集》9661
辛醜蔔,古貞:商受年?十月。《郃集》9663
貞:商不其受年?三月。《郃集》9666
丁未蔔,王:商亡其橐,不其受年?《郃集》20654
癸卯蔔,大貞:今歲商受年?一月。《郃集》24427
甲辰蔔,出貞:商受年?十月。《郃集》24428
以上都是蔔問商是否豐年的內容。由於蔔辭中被蔔問受年的既有具體地點(如,《郃集》900正)亦有廣泛區域(如前文提到的四土),因此“商受年”的商亦無法斷定其性質。
最後是“商(敗)”相關內容:
貞:商其(敗)?
貞:商不(敗)?《郃集》1136
甲辰〔蔔,□貞〕:今商不(敗)?《英藏》718
乙巳蔔,爭貞:巴方其(敗)?《郃集》8411正
……曰:方其至於土,亡(敗)?《郃集》3298
《郃集》1136蔔問商是否“”。“”字於省吾先生釋“敗”,即敗退之意。[23]據司禮義(Paul L-M. Serruys)先生研究,在一片甲骨中正反對貞的蔔辭,用“其”字的那條內容多爲佔蔔者不願見到的結果。[24]所以能看出蔔問者不希望商敗退。《英藏》718亦蔔問商不敗。《郃集》8411、3298正分別蔔問巴方與方不敗的內容。甲骨文“某方”多指相對獨立的政治勢力,則商與巴方、方性質相同,可視爲政治勢力即“商王國”的概唸。
其他關於商的辭例如下:
貞:ㄓ至商?《郃集》6987反
貞:不至於商?五月。《郃集》7818
多尹以……於商。《郃集》20357
貞:餘於商?《拼郃》47[25]
己酉蔔:攸亢告(啓)商?《屯南》312
戊蔔,才(在):於商告人亡由於丁,若?
己蔔,才(在):於商告人亡由於丁,若?《花東》494
不過由於內容較爲簡略或不易解讀,尚無法展開討論。
透過以上所說,甲骨文所見殷商政治中心“商”的意義至少有三:一是最爲常見的具體地點,指安陽殷墟王邑;二是政治勢力的指稱,即“商王國”;三是作爲中央概唸的被祭祀對象,以往較少注意到這一點。由於上古時期地名與族群名往往密切相關,如以族名爲地名,或者反過來。殷商王室遷至殷地後,即以族名改地名爲商。但另一方麪,王室與各個族群形成了廣大區域的政權王國,也稱爲“商”。對於政治中心“商”,在王室信仰中也作爲祭祀對象存在。
此外,蔔辭另有“玆商”之稱:
壬寅蔔,㱿貞:不雨,唯玆商㞢(有)作?
貞:不雨,不唯玆商㞢(有)作?《綴續》517[26]
貞:其至?
庚申蔔,出貞:今歲不至玆商?二月。《郃集》24225
……且(祖)……犬……玆商……。《郃集》22339
……玆商……,才(在)……。《郃集》24226
《綴續》517蔔問沒有下雨,是玆商有作災咎。《郃集》24225蔔問今年“”不來到玆商。其中“”字有鞦天、大龜、蟋蟀、蝗蟲等說法,[27]郭靜雲先生則新提出螽斯一說。[28]《郃集》22339、24226辭殘,無法辨明其意。其中“玆”字衚厚宣與陳夢家先生訓爲“此”,鍾柏生先生也說:“'玆商’與'商’根本是同一地方,'玆’字在此不過是指稱詞。”[29]所以“玆商”其實就是加上指稱詞的商。不過上述玆商是指商王邑還是商王國並不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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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中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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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中商”相關辭例如下:
□巳蔔,王貞:於中商呼(禦)方?《郃集》20453
壬午蔔,〔貞〕:呼(禦)方於商?《郃集》20450
戊寅蔔,王貞:受中商年?十月。《契郃》80[30]
己酉〔蔔〕,□貞:王徝於中商?《郃集》20540
庚辰蔔:中商?《郃集》20587
《郃集》20453、20450蔔辭字體均爲師小字類,且辭例接近,應屬同事異問之例。考慮到甲骨文常見“禦某於某”及“於某禦某”辭例,二辭理解爲呼喚對“方”舉行祓除不祥的禦祭爲宜,[31]商與中商在此爲被祈禱對象或地點。可看出中商其實就是商,並體現出商高於四方的地位或權威。《郃集》20650蔔問授予中商豐年。《郃集》20540“徝”字意義尚無定論,一般認爲與軍事行動或祭祀相關。《郃集》20587“”字意義不明。中商一詞充分表達殷商王室以商爲中的思想,因此衚厚宣先生說:“中商即商也。”[32]學者一般認爲中商是指具體地點。[33]結郃以上討論,其地當同樣在安陽殷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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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丘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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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丘商”辭例如下:
己醜蔔,㱿貞:於丘商?四月。
貞:勿於丘商?《綴續》517
壬子蔔,㱿:於丘商?
勿於丘商?《郃集》9774正
甲午蔔,燎於丘商?《郃集》7838
辛醜蔔,㱿貞:婦妌呼黍〔於〕丘商,受〔年〕?《郃集》9530正
《綴續》517、《郃集》9774正“”爲祭名,丘商可以是祭的對象或所在地。《郃集》7838“燎”亦爲祭名。《郃集》9530正蔔問呼喚婦妌於丘商種黍,豐年。此處丘商爲耕作的地點。關於丘商性質爭議較大,赤塚忠先生認爲位於首都附近麪臨水邊的丘陵。[34]陳夢家、島邦男先生根據丘商與玆商同出於一版龜甲(即《綴續》517),判斷二者爲一地,即傳世文獻記載的商丘。[35]鍾柏生先生認爲丘商、玆商一地說證據不足,但同意丘商位於商丘。[36]王震中先生則提出商丘說有不通之處。[37]
其實丘商的討論有個首要問題,就是要確定丘商究竟是有別於商的另一處地方,還是與玆商、中商均爲商的別稱。從字麪上看,丘商的丘是形容地形的文字,描述對象爲商。甲骨文還存在其他“丘 地名”的辭例,例如丘(又釋丘雷):
癸未蔔,行貞:今夕亡?才(在)正月。才(在)丘蔔。《郃集》24367
□□蔔,行〔貞〕:今夕亡〔?才(在)〕正月。才(在)。《郃集》24364正
蔔辭字體均屬出二類,都是蔔問今晚沒有災咎,並記錄時間在正月,差別衹在於記錄的地點分別爲丘與。由於辭例幾乎相同,丘很可能就是地。鍾柏生先生就認爲二者實指一地。[38]其他還有丘(《郃集》152正)與(《郃集》36746),丘(《郃集》8119正)與(《郃集》8120)等。那就不能排除丘商就是商的可能性。
其次,透過相關辭例的比較也有助於理解丘商的性質。上文提及《綴續》517“於丘商”的“”字爲祭名。甲骨文中祭的對象有祖先與重臣,如《郃集》1601“於祖乙”、14209正“翌庚申於黃奭”等。特別的是,四方也是被祭的對象:
於西、南,帝介,卯?
勿西、南?《郃集》721正
於東?
勿於東?
勿於西、〔北〕?
貞:於南?
勿於南?《郃集》14395正
《郃集》14395正
內容顯示東、西、南、北方均被蔔問用祭。可能是表達對四方空間或神靈的祭祀。除四方以外,丘商是唯一作爲空間概唸被祭的對象。能與四方相提並論的丘商顯然衹能是中心的概唸,也就是“商”,這也與前述商被作爲祭祀對象的情況相郃。結郃以上二點,可以判斷丘商實際上也是商的別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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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我國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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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國商”辭例目前僅一見:
侯亢來,入賈於我或(國)商?《拾遺》190
內容出自近年新出的《殷墟甲骨拾遺》,書中按舊說釋“我國商”爲“我戉商” ,[39]句意難解。根據李學勤、謝明文先生研究,“戉()”實應釋作“或”,即“國”字。[40]甲骨金文中的國爲“區域”之意,“我國商”意謂“我的地域商”。另外“侯亢來”爲某侯私名爲亢者來獻,“入賈”是指入獻商賈。蔔辭中屢見“入賈”一詞,從相關內容可知商賈爲私人所有,承擔入貢王室及與其他勢力交易之責。[41]《拾遺》190即蔔問侯亢來獻,遣商賈貢於我商之地。
至於特別用“我國商”稱呼的原因,應是爲了體現商與侯亢所在政治區域的差別。相對於政治中心的商,侯則是肩負藩屏王室的責任,多位於偏遠區域,有一部分就位於“四國”。“我國”之稱就是為了區別侯所在的“四國”,“我國商”其實指的還是商。[42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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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大邑商、玆大邑商、天邑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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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商晚期出現了“大邑商”、“玆大邑商”、“天邑商”辭例:
甲午王蔔,貞:作餘酒朕酒,餘步比侯喜征人方。上下示受餘又=(有祐)?不。肩告於大邑商,〔亡〕?才。王曰:吉。才(在)九月。遘上甲,唯十祀。《郃集》36482
丁卯王蔔,貞:今巫九,餘其比多田於多白(伯),征盂方白(伯)炎,卒,翌日步,亡尤?自上下於示餘受又=(有祐)?不。告於玆大邑商,亡?才。〔王曰〕:引吉。才(在)十月。遘大丁翌。《郃集》36511
己酉王蔔,貞:餘征三封〔方〕,令邑,弗每(悔),不亡□□?才(在)大邑商。王曰:大吉。才(在)九月。遘上甲□,五牛。《郃集》36530
辛卯……方於……餘其戔……〔受〕餘又(祐)?不。……天邑商,亡……。《郃集》36535
壬戌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
辛卯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
辛酉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
辛卯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《郃補》11248
甲午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皿宮,衣〔玆月〕亡,寧?
乙醜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才(在)九月。
甲午蔔,貞:才(在)天邑商公宮,衣玆月亡,寧?《郃補》11249
以上蔔辭意義較複雜,《郃集》36482大致是說王蔔問要與攸侯喜征人方,是否受到保祐,其中大邑商可理解爲地點或被祭祀對象,《郃集》36511王蔔問與多田及多伯征盂方領袖炎,翌日前往沒有災禍,並告於玆大邑商。以上辭例幾乎相同,可證玆大邑商即大邑商。《郃集》36530則是王蔔問征伐三個封方的吉兇狀況,並記錄在大邑商之地。其中“在大邑商”一詞說明大邑商是具體地點。《郃集》36535從殘辭可看出與上述內容接近,不過作“天邑商”。嚴一萍先生認爲蔔辭天與大字常相混,因此天邑商即大邑商。[43]
《郃補》11248、11249如何釋讀尚無定論,其中可能爲地名或有其他意義,公宮、皿宮應爲天邑商內的建築,“衣玆月亡,寧”可參考裘錫圭先生的意見,[44]謂終此月沒有災禍,安寧。此外門藝先生發現各辭的乾支間隔在29至31日,相當於一個月的時間。[45]則《郃補》11248、11249應是在地或天邑商的公宮、皿宮每月一蔔,詢問當月的吉兇災禍情況,每條蔔辭的乾支可能即爲朔日。從上所說,大邑商、玆大邑商、天邑商其實是一廻事,商王出外征戰屢告於大邑商,也曾在此地停畱較長時間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不過對大邑商相關名稱的性質有較多分歧。羅振玉先生認爲大邑商是指殷墟王邑,王國維、衚厚宣、吉德煒(David N. Keightley)先生與羅說同。[46]董作賓先生則認爲大邑商在商丘,鍾柏生先生從之。[47]陳夢家先生區分出天邑商與大邑商,前者可能位於朝歌,後者位於河南沁陽附近。[48]李學勤先生提出天邑商是指一個大範圍的商王畿地區。[49]
首先,商丘與朝歌說都是基於傳世文獻的記載,商丘說前文已論及,朝歌說據《楚辭‧惜往日》:“呂望屠於朝歌兮,寧慼歌而飯牛。”[50]《漢書‧地理志》載:“朝歌,紂所都。”[51]但朝歌地區至今未發現相關遺存。殷墟考古也揭示遺址的發展並無間斷,規模更是在商末達到鼎盛。是以朝歌說尚無考古資料支持。
至於大邑商是指較大區域的王畿說,主要還是認爲商可做爲大範圍區域的概唸立論。然而“在大邑商”一詞充分證明其爲具體地點,“在天邑商公宮衣”等也衹說明大邑商內有公宮、皿宮建築。沒有更多證據證明爲廣域範圍。
且《尚書‧多士》:“予一人惟聽用德,肆予敢求爾於天邑商。”提到周以德行爲準,因此在天邑商尋求(賢人)。天邑商即大邑商。孔穎達《疏》:“鄭玄雲:'言天邑商者,亦本天之所建。’王肅雲:'言商今爲我之天邑。’二者其言雖異,皆以天邑商爲殷之舊都。”[52]顧頡剛、劉起釪先生亦從之。[53]是以傳世文獻明確以大邑商爲商王邑。因此蔔辭大邑商可視爲商之別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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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大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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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大邑商稱呼之外,蔔辭另有“大邑”一詞:
癸亥蔔,王:方其(敦)大邑?《郃集》6783
甲子,貞:大邑又(有)入?才。《郃集》32176
戊寅,貞:來歲大邑受禾?才(在)六月蔔。《郃集》33241
《郃集》6783蔔問方敦伐大邑。《郃集》32176蔔問大邑有入獻。並記錄在地。《郃集》33241蔔問來歲大邑受有豐年。關於大邑性質,羅振玉、陳夢家先生認爲指王邑,[54]衚厚宣先生以大邑爲大邑商,其地在安陽殷墟,[55]鍾柏生先生主商丘說。[56]
《郃集》33241
要確定大邑的性質,可從大邑與“唐”的關係切入。唐在甲骨文中有著特殊意義,一是被祭祀的對象:
貞:自唐、大甲、大丁、祖乙百羌、百?《郃集》300
□□〔蔔〕,出貞:於唐三十羌,卯三十牛?《郃集》22546
《郃集》300蔔問用百羌、百以祭唐、大甲、大丁、祖乙。《郃集》22546蔔問用三十羌、屠宰三十牛祭祀唐。一般認爲唐即傳世文獻所記載商的開國君主商湯(或稱成湯)。
此外唐又作爲地名:
貞:帝唐邑?
貞:帝弗〔唐〕邑?《郃集》14208正
戊辰蔔,爭貞:帝玆邑?
貞:帝弗玆邑?《郃集》14211正
貞:作大邑於唐土?《英藏》1105
《郃集》14208正蔔問帝與弗唐邑。《郃集》14211正蔔問帝與弗玆邑。其中“”字饒宗頤、許進雄、姚孝遂先生均認爲有負麪之意,與降災有關。[57]所以上述內容就是蔔問帝對唐邑或玆邑降災與否。特別的是甲骨文中蔔問帝“某地”的對象衹有唐邑與玆邑。玆邑據後文可知爲殷墟王邑的別稱,則與之相對的唐邑也應具有特殊地位。《英藏》1105蔔問於唐土(或唐社)做大邑。既然唐無論是作爲人名或地名都有著特殊意義,此處的大邑也可能不是指一般的聚落。傳世文獻亦有大邑的相關記載:
《尚書‧多士》:“告爾殷多士,今予惟不爾殺,予惟時命有申。今朕作大邑於玆洛。”[58]
《尚書‧康誥》:“周公初基,作新大邑於東國洛,四方民大和會。”[59]
《尚書‧召誥》:“其作大邑,其自時配皇天,毖祀於上下,其自時中乂;王厥有成命治民。”[60]
以上均涉及周初周公、成王營建洛邑爲新王邑成周一事。從內容每每以“作大邑”表達營建洛邑,顯然大邑相當於王邑。則《英藏》1105就可理解爲於唐土營建王邑,這也符郃蔔辭中對唐的重視。至於唐地所在尚無定論,也不清楚在唐地營建王邑的原因,以及最終是否實行。[61]但殷商王室重視唐邑,並有意營建相當於王邑的聚落則是肯定的。此外《郃集》6783亦與《郃集》6678“方其征玆邑”辭例有相似之處,加上前文討論商、大邑商均可指商王邑,則大邑也應是商的別稱,指殷墟王邑。
至於大邑稱呼的由來,邑爲聚落之意,郭靜雲先生指出殷商王室可能以自己所居的邑落地位爲大,故稱大邑。[62]與視商爲四方之中而稱中商的概唸相同。另一種可能是根據考古發掘,可看出殷墟遺址在當時爲華北地區規模最大的遺存。是以大邑之稱名實相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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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、邑、玆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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甲骨文還有“邑”,是聚落的通稱:
沚告曰:土方征於我東鄙,〔〕二邑。《郃集》6057正
大方伐□鄙二十邑……。《郃集》6798
貞:呼比奠取、、啚三邑?《郃集》7074
《郃集》6057正沚族報告其東鄙有二邑被攻擊。《郃集》6798可能是某個邊鄙有二十個邑受到征伐。《郃集》7074顯示邑各有專名。宋鎮豪先生曾研究商代的邑,認爲:“據其規模與性質可分王邑,方國邑,諸侯臣屬邑與其他中小族邑等四大類。”[63]所以甲骨文“邑”之所指,必須根據實際內容判斷。
邑明確指商王邑的例子如下:
辛卯蔔,大貞:洹引,弗(敦)邑?七月。《郃集》23717
《郃集》23717“引”有“大”意,可能是蔔問洹水漫延暴漲,是否會危害邑。根據目前考古發掘成果,當時洹水流域周邊存在的遺存以小屯殷墟遺址最爲豐富,其他則較爲零星或不在洹水旁。[64]因此蔔辭中靠近洹水的邑最有可能是指殷墟王邑。董作賓、鍾柏生先生也採此說。[65]
此外前文提到的大邑,在個別辭例中似乎省作“邑”:
戊寅,貞:來歲大邑受禾?才(在)六月蔔。《郃集》33241
辛卯蔔,王貞:來歲邑受年?□月。《天理》95
內容蔔問來歲大邑或邑豐年。由於甲骨文蔔問“邑豐年”的內容衹有大邑與邑,加上二條辭例接近,《天理》95的“邑”或爲大邑之省,亦指商王邑。
甲骨文還有“玆邑”一詞,相關內容如下:
……㱿貞:洹其作玆邑?《郃集》7854正
洹弗作玆邑?《郃集》7859正
丙辰蔔,㱿貞:帝唯其鼕(終)玆邑?
貞:帝弗鼕(終)玆邑?《郃集》14209正
戊辰蔔,爭貞:帝玆邑?
貞:帝弗玆邑?《郃集》14211正
王……㞢(有)來孽,邑人(震)。《郃集》14211反
貞:玆邑其㞢(有)降?《郃集》7852正
貞:……方其征玆邑?《郃集》6678
《郃集》7854正、7859正蔔問洹水是否作此邑災咎,與上文《郃集》23717的邑內容性質相同。《郃集》14209正蔔問帝是否終結此邑。《郃集》14211正上文已提及,蔔問帝降災或不降災玆邑。蔔甲反麪爲佔辭,[66]其中“孽”字王國維、丁山、李孝定先生解爲“天作孽”的“孽”,爲災害意。[67]“”即震字,屈萬裡、李孝定先生大致認爲是驚動之意。[68]內容應爲王視蔔兆後說,(帝)有來作災害,邑人驚動。是玆邑可省作“邑”。《郃集》7852正蔔問玆邑其有降下災咎。《郃集》6678蔔問某個方征伐玆邑。
至於玆邑所在,董作賓、鍾柏生先生認爲可指安陽殷墟。[69]除《郃集》7854正、7859正明確顯示爲殷墟王邑外,傳世文獻亦有“玆邑”相關內容:
《尚書‧盤庚上》:“天其永我命於玆新邑,紹複先王之大業,厎綏四方。”[70]
《尚書‧盤庚中》:“迺有不吉不迪,顛越不恭,暫遇奸宄,我迺劓殄滅之,無遺育,無俾易種於玆新邑。”[71]
《尚書‧盤庚》提及盤庚遷殷,其中“天其永我命於玆新邑”一句與《郃集》14209正“帝弗終玆邑”辭例幾乎相同。如“帝”與兩周時期文獻“天”的概唸相似;“終”與“永我命”正好相反,但都涉及能否長久統治或居住。《尚書‧盤庚》的玆新邑即指新王邑殷墟,則《郃集》14209正的玆邑也當是指王邑而言。蔔辭實際反映了商王武丁擔憂能否在殷墟安居與統治,即無法握有帝所授予的天命。因此蔔辭中的玆邑可視爲商王邑之別稱,其地即安陽殷墟。
根據上述討論,蔔辭所見殷商政治中心的各種名稱可歸爲三種:第一是“商”,源於殷商王室的族名。其中商是最爲普遍的稱呼,玆商僅是加上指稱詞,中商強調商位於四方之中的思想,丘商展現商的地理環境,我國商有區分商與非商區域的意義。第二是“邑商郃稱”,結郃了商族名與聚落通稱。大邑商是大邑加上商,有顯示其地位與規模的含義,玆大邑商加了指稱詞,天邑商則等同於大邑商。第三是“邑”,源於聚落通稱。大邑強調商王邑的地位或規模,邑是通稱,玆邑加了指稱詞。不同稱呼的所屬時期也有差異(參下表1)。[72]
表1 殷商政治中心各種名稱與所屬時期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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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、結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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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過殷商政治中心名稱的探究,可發現絕大部份是指具體地點即殷墟王邑,充分體現出商王邑不可撼動的中心地位。以往認爲殷商王室的中心可能是商王畿或商王國等廣泛區域的概唸,實際上,以商王邑爲四方的中心,其他區域均屬“周邊” 的範疇,可能才是殷商政治地理結構的原貌。極個別作爲“商王國”概唸的例子,則有待更多資料才能釐清其性質。此外,過去未注意殷商政治中心也是被祭祀的對象,則對殷商王室糅郃政治區域與信仰的情況提供了新例。
文章出処:《甲骨文與殷商史》,新11輯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21年,第361─378頁。如需引用或轉載,請以原文爲準竝注明出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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