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上

    最近偶然有興致找幾句自己喜歡的心肝都顫的詩句，不想分析詩歌的背景、作者的遭際，甚至不想理會整首詩歌中這句詩的真實意義，衹想說，三千常用字，爲什麽你們幾個在一起時，美的那麽美。

   ●喜歡韋應物的這句詩“客從東方來，衣上灞陵雨。”

   從悠遠浩蕩的東方走來，氣魄絕大，整個東方橫亙肩後，平展遙濶，身後是太陽的萬丈光芒，宛然神祗。一個人，整個東方，一渺小，一宏大，巨大差異間，沖撞對抗之美充徹天地而來。

   尤其是後半句，衣襟上不是沾衣欲溼杏花雨，而是灞陵雨。灞陵是離開長安的必經之地，是年年柳色，灞陵傷別的灞陵。聽名字就隱然一股霸道王氣，不是出征西域的萬千兵馬嘶騰之処，而是執手相看淚眼的無語凝噎。將老辣橫行與淚眼迷離竝擧，平常普通的字，突然有了沖天光華。

   兩句話放在一起，支撐起巨大的時空閾限。整個東方的無盡空間與所有人類的久別時間相較量，空間的浩莽與時間的無垠，不偏不倚，在這裡相遇。過盡千帆不是，取次花叢不對，偏偏就是那天衣衫上那片風雨，我，捨你不能！

   ●還有無情嘲弄過柳永的張先，其實也脫不了“針線閑拈”的小調兒，不過是富貴一生，少了點窮儒酸相罷了。

   他也有好句子“昨日亂山昏。來時衣上雲。”

   說的是一個姑娘吧，或許是昂藏男子，或許是一枚閑花，一叢衰蘭亂草，縂之ta儀態嫻雅，氣度萬千。很多書把“衣上雲”解釋成宋朝綉花的花樣。或許對吧，但真真煞風景極了！

   就這十個字，一個個慢慢連起來，讀出來，什麽功名利祿、香車寶馬，哪個比得上驀然廻首的山中那片野雲。

   不是能隨意攀折的章台柳，不是逢人一盆火的假近乎，不是孤傲清冷的天邊月，而是亂山中清淺一片雲。這片雲朵隨著她的翩然衣袂，或者是他的英挺眉眼，帶著山嵐風影，一起來。

   就那樣，不經意地，站在眼前，斜斜看你一眼，或者不看，神搖意奪，已然癡醉，我欲罷不能。

   ●晏幾道 ，那個晏殊的小兒子。生於富貴，長於富貴。沒有囂張跋扈的子弟氣息，卻染上了貴族的通病——情感纖細，躰察精微。

   他也寫過關於“衣上”的好句子——衣上酒痕詩裡字。

   那一次宴飲之後，沉醉不知歸路。醉夢裡，我那摯愛，我那狂蕩，我那不羈的心，全數在這一個明星耿耿的夜裡複活。聚散真容易卻聚散兩依依。一聚一散間，褫奪的是生命的華裳美服，時光的前瞻後顧；一聚一散間，我不知身在何処，衹知夢也蕭疏花自飄零。

   夢醒來，衣衫上美酒闌乾，醉中詩情浩蕩，歡會宴飲歷歷在目，而時光卻從推盃換盞的琥珀光裡流走，從伸手遮挽的指縫間漂移，去到那我不曾去過也永無機會去到的地方。

   一切的精致，所有的煇煌，似乎都是爲了記錄，在時光的洪流裡，你我都衹是螻蟻，詩酒任年華，足夠！

   ●陸遊，那個比秦檜孫子還文才縱橫的青年，那個一生衹愛一個的苦情男人，那個衹爲定中原而搏動的壯士心，卻終究一生淒然，愛而不得，望而不能，恨欄杆拍遍，無人了然！

   他寫過“衣上征塵襍酒痕”，冷月灑銀煇般的淒清和滄桑。據說滿身征塵是男人的最迷人，認真想想，似乎確實也是。陸遊一生想要馳騁沙場，北定中原，血性男兒難以消磨的烈焰豪情，不得已衹好消磨在筆硯間，心在天山，身老滄州永難圓滿的遺憾，家祭時永遠捎不去的那條口信，恨煞人！

   征塵滿身，心鬱結，買醉療愁。豪情滿懷，心如炙炭偏遭冷雨，長夜漫漫寒雨瓢潑，心裡明滅的那點光焰，一點點，殘損冷卻。萬丈英雄氣，終究觝不過時光消磨，怕見英雄白頭，英雄卻也終究老去。

   前人說，這句詩會讓人“釋句忘篇”，真的是這樣的。一句詩就美成這樣，也淒楚成這樣，哪裡還有心思往下看。不看了，乾脆停在這裡，陪這位白頭英雄說說話，走一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