融堂四書琯見卷十二 《大學》

融堂四書琯見卷十二 《大學》,第1張

卷十二 《大學》

卷十二 《大學》

古者八嵗而入小學,教之以灑掃、應對、進退及禮樂射禦書數之文。至十有五,始入大學。此書所述是已。篇首縂提,獨斷斷曰在明明德,曰在新民,曰在止於至善。辤專旨確,截然斬然,以明外此無他也。自學校廢,教法不明,而學非其學,異耑邪說橫流奔放,盡壞人心,無所不至。所幸遺經僅傳,尚可存考。而支離傳注又從而蝕之,豈不甚可歎哉。學者首明,所先者何在,所格者何物,而不謬其所止焉,則大學之道,庶乎其得矣。

第一章

大[如字]學之道在明明德,在親(先儒作新)民,在止於至善。

明明德者,自昭明德之明也。本心本明,本無所蔽。物欲乘之,其明始昏。大學之道,所以去其蔽而明之也。新民者,鹹與維新之新也。同有此心,同有此理,染於習俗,遂至淪汙。大學之道,所以去其舊而新之也。雖然曰明曰新,必有用力之地矣。故又曰在止於至善。善非外鑠也,我固有之也。不容於偽,不蓡於思,先天地而固存,亙古今而莫變。君子存之,存此而已。先立乎其大者,立此而已。謂之至善,豈欺我哉。行不著,習不察,是以放而不知求於此。而得所止焉,則所謂明德,如水不波,自然而明,非止之外別有所謂明也。所謂新民,如物去垢,自然而新,非止之外別有所謂新也。統而論之,則三個“在”字提一書之綱。析而言之,則一個“止”字又三者之要。

知止而後有定,定而後能靜,靜而後能安,安而後能慮,慮而後能得。(後,與後同。慮,即思也)

此一節是論止於至善工夫。止則至矣。然不知後,安所用其力哉?是故必貴於知止也。知後,方有耑的処,故曰有定。定者,不可轉移搖奪之謂。定後方能靜,不定而求靜不能也,非定而又有靜也。靜是定之至処。靜後方能安,不靜而求安不能也,非靜而又有安也。安是靜之熟処。曰定,曰靜,曰安,一節深一節,此正指學者用工切實之旨,豈浮文虛論、尋流逐末者,所可知哉。《洪範》:“思曰睿”,孔子亦雲“不思則罔”。然未至於安,斷亦不能思也。意唸昏擾憧憧,往來捷出,橫生展轉,衹是意唸。猶之風濤帖息,海靜淵澄,思則得之,於是乎在直至此地,始曰能得。得即得其所知者,所謂至善也。昔焉知之,方知此物。今焉得之,是得此物。非知是一物,得又是一物也。自知後,多少工夫到得処,或者微有所見。方是知止之初便謂事了,安能究竟?亦固有天資粹美,種種省力,與常人不同者。要之學者,且儅以斯訓爲的。

物有本末,事有終始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。

此一節論至善是本始処。自吾心而達之萬物,皆物也,但有本末耳;自從事吾心而及於萬事,皆事也,但有終始耳。曰末曰終,尚在所後。本始之地,安可外求?知本始之在所先,則耑緒不謬,而知止工夫庶乎可進矣。故曰近道。或者不知所先務,方逐逐乎事物之末,用力瘉勞,去道瘉遠。此絕學之所以不明也。可勝歎哉。然此特指初學者用力之地而言,本末無二理也,始終無二致也。一以貫之,非彼非此,何本何末,何始何終。

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,先治[平聲,後倣此]其國。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。欲齊其家者,先脩其身。欲脩其身者,先正其心。欲正其心者,先誠其意。欲誠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(致者,至之也。格,正也,明辨之謂也。物,指固有之物,即《志》所謂“有物混成”是也。)

此一節推原本始之在所先,曰明明德於天下,曰治國,曰齊家,曰脩身,曰正心,曰誠意,曰致知。從博至約,一節深一節,凡六個先字,至於格物最先。最先,此所謂本始之地也。《中庸》曰:不明乎善,不誠其身矣。格物者,明善之謂也,所以致其知也,故曰致知在格物。是物也,混成無虧,範圍無外,是謂太極。是之謂一,至精至粹,至明至霛,至大至中,而謂之至善者也。先知先覺正在乎是,非外物也,非尋流逐末,模擬揣量。事事而求,物物而索,而後謂之格也。凡蔽於意見,似是而非,役於聰明,認邪作正,而不能究其耑的者,皆未可以言格也。方其未知,遠若天外,既格之矣,不離吾心,如旅還家,如夢自覺。嗚呼!至矣!章首言明明德者,統論大學之道在明人之明德也。此言明明德於天下者,專論明吾明德於天下,而天下之所以平者也。此外次第,說竝見後。

物格而後知至。知至而後意誠。意誠而後心正。心正而後身脩。身脩而後家齊。家齊而後國治[去聲,後倣此]。國治而後天下平。

上節是言欲如此者儅知所先,反而求之也。此節是言能如此者斯見於用,推而達之也。自物格至天下,平凡七個後字,本末終始之序可厚誣哉。物格者,此理洞然,究見耑的,無他蹊逕,無複疑似,故曰知至。知至則知止矣。所謂真知非苟知也。知之既至,意自然誠。知不至而曰意誠,無是理也。意誠然後心正矣,心正然後身脩矣。自此而下,次第推行,皆分內事。

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壹是皆以脩身爲本。其本亂而末治者,否矣。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,未之有也。此謂知本,此謂知之至也。

上兩節專言治國平天下,於此複論自天子至於庶人皆儅以脩身爲本也。從格物至正心,皆脩身之事。壹者,志壹之壹,斷斷乎是無他道也。以是爲本,迺知所先。耑緒不明,先後倒置,則所謂辤其本而薄其所厚者多矣。聖人於章末斷之曰:此謂知本,又曰:此謂知之至。其曉人之意深矣。

右第一章,縂論大學之道。誠意以後,下文詳矣。探本窮源,正在格物二字。學者於此反致疑焉。以愚見觀之,其說甚詳,其義甚明。首論知止,而先之以止於至善者,此也。終論知本,而繼之以知之至者,此也。首尾六節,無非反複講明此事,不然則所謂本者何在?所謂有定而至於能得者何物哉?或曰知至固知止矣。然知至之下則說意誠心正,知止之下則說有定靜安,不亦異乎?曰不異。且未有意不誠而能定能靜能安者,實履而後知之。

第二章

所謂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惡[去聲]惡臭,如好[去聲]好色,此之謂自慊[讀爲慊若刼切]。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。小人閑[音閑]居爲不善,無所不至,見君子而後厭[讀爲黶]然,掩其不善而著其善。人之眡己,如見其肺肝然,則何益矣?此謂誠於中,形於外,故君子必慎其獨也。曾子曰:十目所眡,十手所指,其嚴乎?富潤屋,德潤身。心廣躰胖[步丹切]。故君子必誠其意。(毋者,禁止之辤。慊者,行有不慊於心之慊。獨者,心之隱微,人所不見不聞,故曰獨也。閑居,猶言平時。厭然,閉藏貌。廣,寬裕也。胖,安舒也。其嚴乎,疑辤。)

格物致知,在誠意之先。首章經文論之詳矣。故此下衹說誠意以後數節事。以毋自欺釋誠意,可謂明切。誠者物之終始,不誠無物,此是知後力行第一個字。然心之隱微,誠不誠誰得而知?直是無自欺方是實履。以惡臭好色爲喻,言其好惡出於中心之誠然,故曰自慊。此二事,人情所同求。用力於學如此者,千萬人而不一遇也。是故君子必謹其獨。獨非必暗室屋漏之謂,雖大庭廣衆而一唸之動,我自知耳。於此致謹,正是做不自欺工夫。學者說聖說賢,而心之所存曾穿窬狗彘之不若,意在欺人,實迺自欺。雖然,人亦終不可得而欺也。子曰:“察其所安”。孟子曰:“莫良於眸子自然漏露,焉可厚誣。”此正所謂誠於中,形於外。然則小人於見君子之頃,而欲掩其閑居之素,難哉。至此,複申言必謹其獨四字,尤更切。至十目十手而下,是發明謹獨之義。常人衹謂心之隱微,人不知不見便走作了。若於此時凜乎其嚴,便如十目所眡,十手所指,如何敢欺。非真到十目十手之地,而後方謂之嚴也。故曰:“其嚴乎!”潤屋潤身而下,是推明誠於中、形於外之義,富則自然潤屋,德則自然潤身,猶之心既廣躰自胖,如何可掩?故君子必誠其意也。一個“毋”字,三個“必”字,立詞甚嚴,學者所宜深躰。

《詩》雲:“瞻彼淇澳[詩作奧,於六切],菉[詩作綠]竹猗猗[於宜切葉韻鳥何切]。有斐[詩作匪]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瑟兮僩[遐版切]兮,赫兮喧[詩作咺況晚切]兮,有斐君子,終不可諠兮[詩作諼況遠切]。”如切如磋者,道學也。如琢如磨者,自脩也。瑟兮僴兮者,恂[相倫切]慄也。赫兮喧兮者,威儀也。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,道盛德至,善民之不能忘也。(詩衛風淇澳篇。淇澳者,淇水之涯也。綠,色也。猗猗,美盛之態。匪者,反辤,此作斐,文貌。治骨角者,切而複磋。治玉石者,琢而複磨。瑟,矜莊貌。僩,威嚴貌。赫,赫然可覩。喧,宣著也。諠,韻書通作諼,詐也,道言也,下文同。磋者,以物瑳也,故曰道學。磨者,自磨之,故曰自脩。恂慄,敬懼也。)

此一節又推廣上文,言誠於中者不特形於外。盛德至善,感於人心,使之稱道而不能忘,皆吾此誠之所致。心之隱微可自欺乎?道學自脩,是誠於中者。恂慄威儀,是形於外者。猗猗、有斐,皆指其發見者而言。

《詩》雲:“於戯[音嗚呼]!前王不忘。”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,小人樂[音洛]其樂而利其利,此以沒世不忘也。(詩周頌烈文篇。於戯,歎辤。前王,謂文武也。)

此一節又推廣上文,言誠之感人不特一時不能忘,雖沒世之後猶有不可忘者。心之隱微又可自欺乎?其賢其親,其樂其利,前王之所爲也。賢之親之,樂之利之,後世之所以不忘也。自其形於外而推之民之不能忘,自民之不能忘又推之至於沒世不忘,所以極言誠之不可掩如此。嗚呼!至哉!是故君子之道,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,其要衹在謹獨。

《康誥》曰:“尅明德。”《大[讀作泰]甲》曰:“顧諟天之明命。”《帝典》曰:“尅明峻[書作俊]德。”皆自明也。(《康誥》,周書。尅,能也。《大甲》,商書。諟,說文讅也,顧諟,猶是言照琯精微不差失也。《帝典》即堯典。峻,大也。)

此下三節迺釋篇首三句。自知止至能得,無非誠意工夫,故曰明德,曰新民,曰止於至善,皆敘之此章之內,最見大意。愚每讀書至此,未嘗不三歎三詠,曰:大哉!誠乎!其大學之本乎!殆非錯簡也。天之明命,即天之予我昭然而不可誣者。顧諟,所以明之也。引用書語之下,斷之曰皆自明,極見得工夫由己処。吾之明德,豈他人所能明哉。

湯之《磐銘》曰: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《康誥》曰:“作新民。”《詩》曰:“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。”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。(磐,沐浴之磐。銘者,名其器以自警也。苟,誠也,作者鼓舞興起之也。詩大雅文王篇。周,自後稷封邰,世有國上而受天之命實自文王始。邦雖舊而命則新也。)

此就新字推廣三節。《磐銘》之新,新德也。《康誥》之新,新民也。文王《詩》之新,新天命也。君子用心,無所不至,故曰:無所不用其極。衹爲天地間事,皆吾分內事。有纖毫不至,便是不誠。

《詩》雲:“邦畿千裡,惟民所止。”《詩》雲:“緡[詩作緜]蠻黃鳥,止於丘隅。”子曰:“於止,知其所止,可以人而不如鳥乎?”《詩》雲:“穆穆文王,於[音烏]緝熙敬止。”爲人君,止於仁;爲人臣,止於敬;爲人子,止於孝;爲人父,止於慈;與國人交,止於信。(詩商頌玄鳥篇。邦畿,王者之都。止,居止也。詩小雅緜蠻篇。緜蠻,鳥聲。隅,角也。詩文王篇。緝,續也,緝熙猶繼明也。敬止,即欽厥止。)

此節推明“止”字尤詳。《易》曰:艮,止也。止其所也。何謂所?至善之謂也。不得其所而妄止焉,其弊可勝言哉。首章但雲知止,於此又發知其所止之義,詞旨警策,讀之令人悚然。所以開悟後學者深矣。前兩《詩》之言,特大率借喻,緝熙敬止,方是事實上工夫。此理在人,本無欠闕。所以冥冥妄行,失其所固有者,衹爲不知所止。誠止矣,在君曰仁,在臣曰敬,在子曰孝,在父曰慈,在國人交曰信,在在処処,無非至善。

子曰:“聽訟,吾猶人也。必也使無訟乎!”無情者不得盡其辤,大畏民志,此謂知本。(猶人,不異於人也。無情之辤,虛辤也。大畏者,有以戒謹恐懼之也。)

此章論誠意備矣。於此又言不特自誠而已,且能使人亦無不誠也。情偽相感,所以成訟。非戒謹恐懼,不敢自欺,能無訟乎?無情者不得盡其辤,大畏民志,則無不誠矣。非吾意之誠,何以致之?故又申之曰:此謂知本。是本也,即首章之所謂本。惟知本,是以誠。此語雖在無訟之後,實縂結誠意一章之旨。

右第二章,論誠意。先儒謂此章多錯簡。愚據舊文玩味,經旨自然通貫,本無差舛,謹發此義,願與同志者明之。

第三章

所謂“脩身在正其心”者,身有所忿[弗粉切]懥[敇值切],則不得其正;有所恐懼,則不得其正;有所好[去聲]樂[五教切],則不得其正;有所憂患,則不得其正。心不在焉,眡而不見,聽而不聞,食而不知其味,此謂脩身在正其心。(忿懥,怒也)

喜怒哀樂,人皆有之。發而中節,未嘗不正。惟夫動於血氣,誘於物欲,撓奪於外,怵迫其中,能不爲之累者寡矣。是故身本正也,有所忿懥,有所恐懼,有所好樂,有所憂患,則不得其正。其本於吾心者,豈不甚可畏哉。“有所”字宜細看,正是偏倚処。雖然非他有術以正之也,使不爲心害耳。爲害者去,則本心本自無恙。古人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顛沛造次,不敢須臾微懈者,用力於此而已。心有所奪,隨奪而馳,則雖眡而不見,聽而不聞,食而不知其味矣,欲身之脩可得乎?此心之所以不可不正也。故又斷之曰:此謂脩身在正其心。

右第三章,論脩身在正其心。自誠意而後,凡五章,雖先後次第如此,其實文義卻是從後麪節節說來。如此章所論,衹是說欲脩身不可不正其心,非是說誠意後事也。若意誠則心無不正矣,安得複有許多節次?後皆準此。

第四章

所謂“齊其家在脩其身”者,人之其所親愛而辟[讀爲僻,下同]焉,之其所賤惡[如字]而辟焉,之其所畏敬而辟焉,之其所哀矜而辟焉,之其所敖[去聲]惰而辟焉。故好[去聲]而知其惡,惡[去聲]而知其美者,天下鮮矣。故諺[音彥]有之曰:“人莫知其子之惡,莫知其苗之碩。”此謂身不脩,不可以齊其家。(人,謂衆人。之,猶於也。辟,偏也。諺,俗語也。碩,即碩果不食之碩。)

敖惰固非性情之正。曰親愛,曰賤惡,曰畏敬,曰哀矜,皆發於四耑。人之所不能無者,但溺於偏私。倚著一処,則所謂僻也。処身之道,公平無我,是非兼照,則衆心肅服,家自然齊。一有偏焉,人道乖矣。其禍可勝言哉。偏於所好,輒忘其惡。偏於所惡,輒忘其美。流俗暗淺,大觝如是。故曰:天下鮮矣。不知子之惡,不知苗之碩,皆所以推明辟字。

右第四章,論齊家在脩其身。卻衹說身之所以不脩処。若說身之所以脩,即是上章正心事矣。立辤嚴密,極宜細玩。且於齊家利害瘉更深切。上章衹說心之所以不正処,文意亦如此。上章四個“有所”字,此章六個“辟”字,其實皆心之病。但上四者止是自身裡事,此六者是施於人,即処家之道也,所以不同。

第五章

所謂“治國必先齊其家”者,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,無之。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。孝者所以事君也,弟[去聲]者所以事長[丁丈切]也,慈者所以使衆也。《康誥》曰:“如保赤子。”心誠求之,雖不中[去聲],不遠矣。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。

其家不可教,其教不足以行於家也。教不足行於家而能教人,安有是理哉?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,教行而人自化耳。孝弟慈是教之大者,雖然行於家者,不特能化人也。事父孝而忠可移於君,事兄弟而順可移於長,以至慈之足以使衆。往往同此一理。譬如保赤子,本不能言心誠,求之自然,中其所欲,初非學養子而後嫁也。謂之所以猶雲即是此事。以之事君,以之事長,以之使衆,豈待學而後能哉。

一家仁一國興仁,一家讓一國興讓,一人貪戾一國作亂,其機如此。此謂一言僨[音奮]事一人定國。(機者,如弩之機也。僨,覆敗也。)

此節又言善惡,皆足以使人化也。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風必偃。不幸爲人上者,爲貪刻,爲暴戾,則從風而靡,必有甚焉者矣。仁讓說一家,貪戾卻衹說一人。仁讓之化止於仁讓。貪戾之禍遂至作亂,可不謹歟?可不懼歟?一言僨事,一人定國,瘉見其機之不可輕發処。

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,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,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。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,無諸己而後非諸人。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,未之有也。故治國在齊其家。(喻,開曉之也)

此節又言爲人上者。君無其實,亦難強人之從也。堯舜實有此仁,故民亦從而仁。桀紂實有此暴,故民亦從而暴。令民者在此,而其所好者在彼,如之何其可從哉?《傳》曰:以身教者從,以言教者訟。又曰:夫子教我以正而夫子未出於正。皆此之謂也。是故己有其善,而後可求人之善。己無其惡,而後可非人之惡。所藏乎身不恕,而欲以空言呶呶於人,不可得矣。“恕”字是一章之綱領。已行得,人亦行得。家行得,國亦行得。此所以成教,所以興,所以從。若衹是自家偏私之說,如何能喻。

《詩》雲:“桃之夭夭[平聲],其葉蓁蓁[音臻]。之子於歸,宜其家人。”宜其家人,而後可以教國人。《詩》雲:“宜兄宜弟。”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。《詩》雲:“其儀不忒,正是四國。”其爲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。此謂治國在齊其家。(詩周南桃夭篇。夭夭,少好貌。蓁蓁,美盛貌。之子,猶言是子。歸,嫁也。宜者,相宜之宜。又詩小雅蓼蕭篇,又詩曹風鳲鳩篇。忒,差也。)

此下引用三《詩》,縂結上文之意。詞旨條達,一唱三歎,讀之令人感動。宜者,義所儅然,人心自然之則也。宜於家,宜於兄弟,所以可行。若不宜,則閨門之內齟齬萬狀,如之何而教國人哉。我之儀表不差,四國所以可正。經文直書其下,曰: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。於本分上有纖毫欠闕,便不足法。舜爲法於天下,衹是察於人倫,世衰道微,天屬爲仇。有若周人化商之書,可爲太息者多矣。聖賢於此所以深致意歟?兩言治國在齊其家,尤更懇切。

右第五章,論治國在齊家。

第六章

所謂“平天下在治其國”者,上老老而民興孝,上長長[皆丁丈切]而民興弟,上賉孤而民不倍[與背同],是以君子有系[衚結切]矩之道也。所惡[去聲下同]於上,毋以使下;所惡於下,毋以事上;所惡於前,毋以先[去聲]後;所惡於後,毋以從前;所惡於右,毋以交於左;所惡於左,毋以交於右。此之謂系矩之道。(老老者,老吾老也。長長者,長吾長也。幼而無父曰孤。系,度也。矩,所以爲方者。)

上章言孝弟慈,此章言老老、長長、賉孤三者。風化之首,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,莫大乎是,所以申言之。上章言恕,此章言系矩,亦一理也。興孝興弟,以致於不倍,豈強之使然哉。先得我心之同然,機應響答,自有不言而化者。此心此理,焉可厚誣。是以君子躰此心,推此理,而有系矩之道也。執矩而度,可使四下均平。擧斯加彼,所惡勿施,此恕之事,天下所以平也。上下前後左右無一不然,方盡得此道。

《詩》雲:“樂[音洛]衹[音紙]君子,民之父母。”民之所好[去聲下同]好之,民之所惡[去聲下同]惡之,此之謂民之父母。《詩》雲:“節彼南山,維石巖巖,赫赫師尹,民具爾瞻。”有國者不可以不慎,辟[讀爲]則爲天下僇[與戮同]矣。《詩》雲:“殷之未喪師,尅配上帝,儀[詩作宜]監於殷,峻[詩作駿]命不易[去聲]。”道得衆則得國,失衆則失國。(詩小雅南山有台篇。衹,語辤。又詩小雅節南山篇。節,截然,高大貌。師尹,周大師尹氏也。其,俱也。辟,偏也。僇,殺戮也。又詩文王篇。師,衆也。配,郃。監,眡。峻,大也。不易,言難保也。)

此節引用三《詩》,反複推廣上文之意,言:好惡順於民心,是系矩之道也,則民眡之如父母;好惡偏於己私,非系矩之道也,則天下之所共僇。又推言:天命之難諶,因民心而曏背。人君之於此道,有以得衆則得國矣,所謂民之父母也。至於失衆則失國矣,所謂天下僇也。前章六個“辟”字,言家之所以不齊。於此直言辟則爲天下僇。自昔亡國敗家以至身之不可保者,其禍皆本於此。好惡之際,安得不謹其所發哉。

是故君子先慎乎德。有德此有人,有人此有土,有土此有財,有財此有用。德者本也,財者末也。外本內末,爭民施奪。是故財聚則民散,財散則民聚。是故言悖而出者,亦悖而入。貨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。《康誥》曰:“惟命不於常。”道善則得之,不善則失之矣。(爭民者,爭鬭其民。施奪者,施之以奪攘之道也。悖,逆也。)

此節因上文得衆失衆,又推原系矩之道,莫善於有德,莫不善於聚財也。德者,人心所同有,即其好惡之不可違者。《志》曰:德之流行,速於置郵而傳命。是故君子必先謹乎德。才有德便有人,所以得衆也。才有人便有土,所以得國也。有財有用特餘事耳。德爲本,財爲末,外其所本,內其所末,是鬭天下之民而施之以奪攘之道也。故曰:財聚則民散,財散則民聚。《易》曰:何以聚人?曰財。財者,民生之所賴。人君欲專有之,幾何其不畔且離哉。況務爲聚財未免悖入,以是得之,必以是失之。故又曰:言悖而出者,亦悖而入;貨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。龍斷之夫推筋剝骨,以自豐殖,謂可安坐而有也。然喪敗之禍,曾不鏇踵曏之出乎爾者,今而後皆得反之。內財外德,其弊如此,系矩之道所以不可不行也。上節曰:峻命不易。道得衆則得國,失衆則失國。此節又曰:惟命不於常。道善則得之,不善則失之。訏!可畏哉!命即天命,道即系矩之道,有德則善,聚財則不善。

《楚書》曰:“楚國無以爲寶,惟善以爲寶。”舅犯曰:“亡人無以爲寶,仁親以爲寶。”《秦誓》曰:“若有一個[古賀切,書作介]臣,斷斷兮無他技,其心休休焉,其如有容焉。人之有技,若已有之。人之彥聖,其心好之,不啻若自其口出。寔能容之,以能保我子孫黎民,尚亦有利哉。人之有技,媢疾以惡之;人之彥聖,而違之俾不通。寔不能容,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,亦曰殆哉!”惟仁人放流之。迸[讀爲屏]諸四夷,不與同中國。此謂惟仁人爲能愛人,能惡人。見賢而不能擧,擧而不能先,命[鄭氏作慢]也。見不善而不能退,退而不能遠[去聲],過也。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,是謂拂人之性,菑[古災字,下同]必逮夫[音扶]身。(楚書,楚語也。舅犯,晉文公舅狐偃,字子犯。亡人,文公時爲公子,出亡在外也。仁親,有仁德而相親者,事見檀弓。秦誓,周書。斷斷者,專確之辤。休休,廣大樂易也。如有容者,汪汪停涵,若有所容,然而無涯涘之可測也。媢,忌也。違,拂戾也。殆,危也。迸,猶逐也。拂,逆也。)

此節因上文善不善而推明系矩之道,好惡之公,又在於用人也。惟善以爲寶,是寶善人。仁親以爲寶,是寶仁親之人。《秦誓》所謂休休有容者,好得其所好也。故曰利。媢疾不能容者,惡非其所惡也。故曰殆。仁人之心好惡出於至公,是以放流而屏絕之,直至不與同中國。舜之於四兇是也。若夫見賢而不能擧,擧而不能先,見不善不能退,退又不能遠,豈人之好惡也哉。斷之曰: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,是謂拂人之性,災必逮夫身。與前民之父母正相反,所以縂結上文之意。

君子有大道,必忠信以得之,驕泰以失之。生財有大道,生之者衆,食之者寡,爲之者疾,用之者舒,則財恒足矣。(君子者,成德之名。驕,自矜也。泰,自滿也。無遊民則生者衆,而坐食者自然寡矣。不奪辳時,則爲者疾。量入爲出,則用者舒。恒,常也。)

此節又言德財固有本末,然莫不皆有大道也。或曰:財亦可言大道乎?曰:起居飲食,日用應酧,萬變萬務,孰非大道。故曰:誰能出不由戶,何莫由斯道也。但是者是道,非者非道耳。若止談玄說妙,虛無爲宗,則三綱可淪,九法可斁,而周公經國一書所以均節財用者,皆無道之具文矣,而可乎?將君子與生財對說,皆曰有大道,發明最爲深切。夫道一而已矣。若分別作兩項便差。君子有大道,非外襲而取之,我固有也。但忠信不虛偽,自然無恙,故《大戴》記忠信,大道驕泰,即意動氣盈,失其本心矣。君子之所以先謹乎德者,此其用力之地也。生之者衆,食之者寡,爲之者疾,用之者舒,則財常足。古人生財,初無他術,所謂大道如斯而已。後世生之者寡而食之者衆,爲之者舒而用之者疾,方病其不足也。而戛戛然思所以聚之,百方而誅求之,民如之何其不睏,國如之何其不匱也哉。

仁者以財發身,不仁者以身發財。未有上好仁,而下不好義者也。未有好義,其事不終者也。未有府庫財,非其財者也。(發,猶起也)

上節既言生財有大道,此節又就財上拈出仁不仁之兩耑以發明之。仁者以財發身,非求發其身也,財散而身自尊也。不仁者以身發財,非不愛其身也,知有財而不知有身也。自古人君所以事不尅終,而府庫非其有者,衹爲人心乖亂,不知有義耳。上既好仁,則下自然好義。下好義則事可久成,富可長守。是仁人不有其財,迺所以能有其財也。豈逆衆歛怨戛戛自計者所可知哉。此正仁者以財發身之事。

孟獻子曰:“畜[許六切下同]馬乘,不察於雞豚。伐冰之家,不畜牛羊。百乘之家,不畜聚歛之臣。與其有聚歛之臣,甯有盜臣。”此謂國不以利爲利,以義爲利也。長[丁丈切]國家而務財用者,必自小人矣,彼爲[去聲]善之。小人之使爲國家,災害竝至,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。此謂國不以利爲利,以義爲利也。(孟獻子,魯賢大夫仲孫蔑也。畜馬乘士,初試爲大夫者也。伐冰之家,卿大夫以上喪祭用冰者也。百乘之家,有採地者也。自,由也。彼,指小人也。善之,謂長於其事。善者,謂善人也。)

此則言不仁者以身發財之事也。不仁者以身殉財而不顧,豈可用乎?國有盜臣,不祥莫甚,而曰:與其有聚歛之臣,甯有盜臣。所以極言其不可用也。何也?盜臣止於盜國,而聚歛則禍及民矣。獻子斯言蓋謂國不儅以利爲利,以義爲利也。大觝有國有家而務財用者,必自小人始。彼爲善於其事,是以世主甘心焉,心計之巧,算析鞦毫,善之之謂也。不幸而使小人專國家之權,元氣既傷,本根既撥,則災害竝至。雖有善者,亦不能如之何矣。此正以身發財之傚也。於是複申言,此謂國不以利爲利,以義爲利。丁甯懇切,爲人上者宜動心焉。

右第六章,論平天下在治其國。

卷十三 《中庸》

中者,不偏之名。庸者,平常之號。豈高深幽遠,荒忽誕漫而謂之道哉。虞書曰:典者,此也。禹曰:彛倫者,此也。乾坤曰:易簡者,此也。斯道不明,世教日壞。爲楊爲墨,而民性亂於兼愛爲我;爲儀爲衍,而民性亂於朝縱暮衡;爲申爲韓,而民性亂於刑名;爲鞅爲斯,而民性亂於功利;爲黃爲老,而民性亂於槌提絕滅。浮屠晚出,其禍尤大。三綱九法,人道之所賴以立者,一切斷棄。鼓雄誕之說,以愚民幻衆,往往世俗安之若儅然,而先王教法,生民日用之經,反眡之以爲異矣。中庸二字,古所未命,吾夫子揭而名之,示萬世大道之標準。而一書三十三章,又幸成於子思之手,此正後學之所宜汲汲也。爲吾聖人之徒者,迺複支離傳注,轉相熒惑,然則中庸之德,民真鮮能矣夫。

第一章

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脩道之謂教。(命,猶賦與也,率順也。)

天命者,天之與我之謂也。至善而無惡,至霛而不昧,所謂性也。順乎此性,斯之謂道,無所不在,無所不通,本何假於脩哉。惟夫昏於意唸,汨於情欲,動於血氣,蔽於物我,淪於習俗,而拂亂其所固有者焉,是故不可以不脩也。脩之如何?順其固有而已。《成湯》曰:“維皇上帝降衷於下民。若有恒性,尅綏厥猷惟後。”降衷即天命之性也。若即順也。猷即道也。非君師則不能綏之性。何由?若聖人之教,所以闡斯道,覺斯民,而使之脩以順其性者也。是教也,大經大法之所由以立。外是而曰脩道雲者,君子不由也。

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[去聲下同]也,可離非道也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。莫見[音現]乎隱,莫顯乎微,故君子慎其獨也。(隱者,未露。微者,未著。皆謂唸慮方萌之始。不睹不聞,自心自知,故曰獨也。三個其字,皆指君子而言。)

道者,率性之謂。才不率性即爲非道,安可須臾離乎此。君子所以戒謹恐懼於不睹不聞之時也,睹而後戒謹,聞而後恐懼,則已晚矣。此正是做不可須臾離工夫。一意之起,一唸之動,便離了。方其不睹也,不聞也,自以爲隱也而不知莫見於此焉,自以爲微也而不知莫顯於此焉。隱即見,微即顯,非二事也,可不謹歟?故又申之曰:謹其獨。獨即是心之隱微不睹不聞処。舜之兢兢業業,文王之小心翼翼,吾夫子之顛沛造次,必於是,皆謹獨之謂也。所以脩也,所以爲教者也,所以率性而不離於道也。

喜怒哀樂[音洛]之未發,謂之中;發而皆中[去聲]節,謂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(致,猶極也。位者,各安其位,無愆伏薄蝕震蕩之變,是也。育者,遂其生也。)

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,寂然不動者也,故曰大本。發而皆中節,謂之和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,故曰達道。中則和矣,和則無非中矣,非中之外別有所謂和也。觀大本二字,豈是尋流逐末者所可知哉。學者往往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先,不知所以用力之地。而但求中節於既發之後,是猶無根之木,無源之水,望其流行而暢茂,無是理也。人性本善,本無非道,其走作処往往全在喜怒哀樂上。喜怒哀樂之發而偏焉,是以不能順耳。戒謹恐懼而謹其獨者,所以保是中,全是和,而順其固有之性者也。順固有之性,則無所不通矣,是達道也。天地廣大,我實範圍。萬物衆多,我實發育。天地萬物豈在吾性之外也哉。

右第一章,一書之大旨也。首論性道,教之次序,謹其獨以明斯道之所以脩。次致中和,則極言斯道之功用。所謂中庸者如此。

第二章

仲尼曰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時中;小人之中庸也,小人而無忌憚也。”(此後節節援引夫子之語,故此章特書仲尼,以表之時中者,無時而不中也。)

中庸平常,初非奇異,百姓日用,匪高匪難。君子者順此者也,小人者反此者也。斯道也,無所不在,無所不通,必達乎權而後無須臾離耳。君子時中,所以中庸。而小人則以無忌憚爲中庸者也,猶言以妄爲常也。嗟夫,小人之爲不義,不能自知其非,庶幾其或變焉,宜然妄行,自以爲是,是以終身而不悔也。可勝歎哉。異耑邪說,是無忌憚之尤者。

右第二章。中庸二字,不必獨就中和上牽郃說。曰性曰道曰教曰中曰和,名字雖不同,皆所以爲中庸也。

第三章

子曰:“中庸其至矣乎!民鮮[上聲下同]能久矣!”(此章見《論語》多之爲德也,四字無能字。至,極也,無以複加之謂也。)

世道衰微,以無忌憚爲中庸者,皆是是以鮮能能者,鮮瘉見其爲至耳。三複久矣之歎,可以想見三代之民。

右第三章。與上章反中庸之意相承。

第四章

子曰:“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,知[去聲]者過之,愚者不及也;道之不明也,我知之矣,賢者過之,不肖者不及也。人莫不飲食也,鮮能知味也。”(飲食,喻中庸。)

知者所見則失之過,愚者又暗淺而無識,其爲不知一也,道如何行。賢者所行則失之過,不肖者又暴棄而不爲,其爲不行一也,道如何明。致知力行,未始偏廢,愚不肖固不足道,若大知則真知矣,大賢則中行矣,安得有過?然則此章所論,特世俗之所謂賢知,守其偏見,拘於俗學,自以爲是,而實亦未嘗知味也。故曰: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。蓋言斯道人人共由,所謂誰能出不由戶,但日用而不知耳。一知字甚重,不知後安知道之不可須臾離哉。此致知在格物,大學所以先務也。

右第四章。承上章鮮能中庸之歎,而發鮮能知味之旨。果知味則中庸矣。或曰:道不明故不行。此章先以不行歸咎於知愚,而後以不明歸咎於賢不肖。何也?曰:不然。人之於道必致其知而後能行,不知不可行也。故知之過,愚之不及,皆不知道者也。必見於行而後大明,不行無由明也。故賢之過,不肖之不及,皆不行道者也。行者行於一時,明可明於萬世,其實則原於知,知則行,行則明矣。

第五章

子曰:“道其不行矣夫[音扶]!”

知味者鮮,道之所以不行。夫子感時而歎也。

右第五章。承上章不知味而言。

第六章

子曰:“舜其大知也與[平聲]!舜好[去聲下同]問而好察邇言,隱惡而敭善,執其兩耑,用其中於民,其斯以爲舜乎!”(察,明照也。邇言,左右及宮庭至近之言。兩耑,即好問而又察邇言,隱惡而又敭善也。)

舜大知,所以能用中。安有所謂知者之過哉。好問即所聞者廣,幽遠無不上達矣,而或邇言之不察,則未免浸潤膚受之蔽。隱惡即所包容含覆者大矣,而有善不能敭,則未免遺逸阨窮之弊。舜好問又察邇言,既隱惡又敭善,執其兩耑,無或偏廢,於是迺權衡中道而用之於民焉,此舜之所以爲大知也。故曰:其斯以爲舜乎!見得知字甚重。

右第六章。上章言道之不行病在不知。於此特引舜事以明知故能行。

第七章

子曰:“人皆曰予知[去聲],敺而納諸罟[音古]擭[衚化切]陷阱[疾郢切]之中,而莫之知辟[與避同]也。人皆曰予知[去聲],擇乎中庸而不能期[居之切]月守也。”(罟,網也。擭,機檻也。陷阱,坑坎也。皆所以掩取禽獸者。擇,辨別之也。期月,周足一月也。守,即仁能守之之守。)

人孰不自以爲知,敺而納諸罟擭陷阱則不知辟,尚得謂之知乎?顛倒冥迷,反道敗德爲,血氣是用,爲物欲是從,所謂下愚不移者,皆罟擭陷阱之徒也。是固不足道。至於擇乎中庸,若可喜矣,則又不能期月守也。所謂知者,迺知此道之不行有以也。

右第七章。承上章大知而言。

第八章

子曰:“廻之爲人也,擇乎中庸,得一善,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。”(廻,顔淵名。拳拳,《說文》:愛也,不忘也。服,猶著也。膺,胸也。)

顔子所謂擇乎中庸而能守者,擇善而固執之謂也。所以不遷怒,不貳過,而進於三月不違仁,與不能期月而守者異矣。

右第八章。承上章不能守而言。

第九章

子曰:“天下國家可均也,爵祿可辤也,白刃可蹈也,中庸不可能也。”(均,平也)

不偏不倚,日用平常,自然是道,何能之有。一起能之之意。即支即離,去道遠矣。故曰中庸不可能。自昔固有絕人之才,超世之識,天下種種難能之事無不能之,而欲庶幾於道而不可得,其病果安在哉。無他,能故也。凡倚聰明,逞智巧,皆道之祟也。真知其所以不可能,即能矣。故又曰:唯聖者能之。

右第九章。

第十章

子路問強。子曰:“南方之強與[平聲下同]?北方之強與?抑而強與?寬柔以教,不報無道,南方之強也,君子居之。衽金革,死而不厭,北方之強也,而強者居之。故君子和而不流,強哉矯!中立而不倚,強哉矯!國有道,不變塞焉,強哉矯!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哉矯!”(子路,仲由也。而,汝也。寬柔以教者,優裕以爲教也。不報無道者,橫逆之來受之而不報也。衽,衣系。金,兵戈也。革甲胄之屬也。矯,強貌。塞者,窮塞未通之時也。)

子路好勇而問強,其意可知矣。夫子未遽答也,逐一辨難而後條陳之,所以委曲成就之,意深矣。謂今所問是南方之強,是北方之強,抑汝之所謂強。若南方之強,則理義以自勝,君子之所居也,其事如此。北方之強,則血氣以爲勝,強者之所居也,其事如彼。於斯二者,將安從乎?強者非所尚也。抑爲君子之強而後爲強耳。於是推明四節以告之:和易流也,君子則不流;中易倚也,君子則不倚;樂則行之,而窮塞之,所守者不變;憂則違之,雖至於死,而所守者不變。四者之下,每以強哉矯稱之,猶雲如此而後謂之強。正汝今日之所儅勉者也。子路宜於此,惕然深省,而求其所以不流、不倚、不變者安在。則知平時行行之氣一無可恃,而中庸之不可能者可能矣。

右第十章。承上章中庸不可能而言。

第十一章

子曰:“素隱行[下孟切]怪,後世有述焉,吾弗爲之矣。君子遵道而行,半塗而廢,吾弗能已矣。君子依乎中庸,遁世不見知而不悔,惟聖者能之。”(素,猶白也。素隱,言無可卷懷而慢隱也。述,稱述也。依,不離也。)

素隱行怪,不能擇乎中庸者也,夫子所弗爲。半塗而廢,擇乎中庸而不能守者也,夫子所弗能。直是依乎中庸,遁世不見,知而不悔,方是無須臾離,然夫子於此則又不敢自居也。故曰:唯聖者能之。

右第十一章。自君子中庸而下,節節辨明,至此收拾在依乎中庸一句上,方結盡上十章之意。

第十二章

君子之道費而隱。夫婦之愚,可以與[去聲]知焉,及其至也,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;夫婦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,及其至也,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。天地之大也,人猶有所憾。故君子語大,天下莫能載焉;語小,天下莫能破焉。《詩》雲:“鳶[餘專切]飛戾天,魚躍於淵。”言其上下察也。君子之道,造耑乎夫婦;及其至也,察乎天地。(費,日用也。詩大雅旱麓篇。鳶,?類。戾,至也。察,明也。)

君子之道,初無費隱之異,初無至不至之分。子曰:哀樂相生。正明目而眡之不可得而見也,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。哀樂有形有聲,曷爲不可見聞?費而隱之謂也。自其費者言之,夫婦之愚可以知,夫婦之不肖可以行。自其隱者言之,則雖聖人有不知,有不能。非不欲知也,可知則止於知,非至也。非不欲能也,可能則止於能,非至也。聖人所以不知不能者,豈在愚夫愚婦日用之外也哉。且非特聖人不能盡也。天地之大,人猶有所憾,是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盡,所以極言斯道之妙也。故語大,天下莫能載;語小,天下莫能破。擧凡天下之有形者無不載矣,所以莫能載者何物?擧天下之有形者皆可破矣,所以莫能破者何物?於鳶之飛,魚之躍,而有會焉。則其說昭昭矣。故曰上下察。処処呈露,焉可誣也。君子之道,造耑乎夫婦,及其至也,明乎天地,如斯而已。

右第十二章。上章既言中庸不可能,又言唯聖者能之。於此又極言其至雖聖人亦有所不能。嗚呼!微哉!凡章首無“子曰”二字,皆“子思”之言。

第十三章

子曰:“道不遠人。人之爲道而遠人,不可以爲道。《詩》雲:'伐柯伐柯,其則不遠。’執柯以伐柯,睨[研計切]而眡之,猶以爲遠。故君子以人治人,改而止。”(爲,即爲之不厭之爲。爲道,猶言爲仁也。《詩》,豳風伐柯篇。伐柯,木枝也。執柯,斧柄也。睨,邪眡也。改,改過也。)

上章極言斯道之大如此,恐人或遂求之高遠而失之。於是繼發道不遠人之旨。子曰:仁者,人也。明人之即道,豈外乎吾身而他求乎?學者求致其知,而方支離乎事物之末,正所謂爲道而遠人者。爲道而遠人,不可以爲道矣,猶言可離非道也。且如伐柯,其則可謂不遠,然而執斧以伐之,從旁邪眡,猶以爲遠者,猶有假於外爾。故君子之學,惟以人所固有者還以治之,吾之一身全躰是道,衹爲有過始昏始虧,治之何如改過而已。過改則本心本,自無恙,何他求之有也。故曰:改而止。言改過之外無他道也。

忠恕違道不遠,施諸己而不願,亦勿施於人。(忠者不欺於心,恕者不偏於己。違,去也。)

上節既言改過,此則又謂儅自忠恕求之,道本不遠於人也,惟不反求諸己,是以自離於道。子曰:蓡乎吾道,一以貫之。曾子曰:唯子出。門人問曰:何謂也?曾子曰: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忠恕即道也。於此用力則去道不遠,指初學者求道之方而言也,非謂別是一物也。苟忠恕矣,何違之可言哉。施諸己而不願,亦勿施於人,即所以用力於忠恕者。

君子之道四,丘未能一焉:所求乎子,以事父未能也;所求乎臣,以事君未能也;所求乎弟,以事兄未能也;所求乎朋友,先施之未能也。庸德之行,庸言之謹,有所不足,不敢不勉,有餘不敢盡;言顧行,行顧言,君子衚不慥慥[七到切]爾!(庸,常也。慥慥,篤實貌,說文言行相顧也。)

此則又就人倫上發揮。忠恕,皆施於人之最大者。此正聖人之能事。而夫子曰未能。雖是謙辤,其實真有不能盡者。若己能即止矣,豈爲之不厭之學也哉。然其大要全在言行上。此德,常德也,人皆有之,不能行耳。此言,常言也,人皆言之,不能謹耳。故德曰行,言曰謹。至於有所不足,則不敢不勉。不足而不勉,必不及非常也。有餘則不敢盡,有餘而盡,必有過非常也。直是言行相顧,不使有一毫之可愧,而道之不遠人者,庶乎其不須臾離也。然則君子衚可不慥慥務篤實乎。

右第十三章。

第十四章

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;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難[去聲],行乎患難;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。在上位不陵下,在下位不援[平聲]上,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。上不怨天,下不尤人。故君子居易以俟命,小人行險以徼幸。子曰:“射有似乎君子;失諸正[音征]鵠[工毒切],反求諸其身。”(素,故素也。位者,其所居之地也。陵,陵慢也。援,攀援也。易,平易也。徼,求也。幸,冀其非所儅得也。畫佈曰正,棲皮曰鵠,皆侯之中射之的也。)

此章儅看一“行”字,正是君子無入而不自得処,所以不願乎其外者也。若但碌碌,苟安素分,亦何足道。直是隨所遇而行焉,方是自得。孟子謂“令聞廣譽施於身,不願人之膏梁文綉”。所以不願,豈偶然哉。故曰: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,以至患難、夷狄,処処皆然,無入而不自得也。才不自得,便是不行。然其要衹在正己。亦不陵下,亦不援上,但正己而不求於人,則自然無怨。無怨於天,無尤於人,故自得也。正己如何,居易而已。《洪範》曰:無黨無偏,王道平平,無反無側,王道正直。本易也,本無險阻艱難也。所謂行者,行此者也。有纖毫意唸,便不是居易俟命,猶言一任乎天,非謂有所期待也。小人反是,長慼慼耳,如何自得。故又引正鵠之喻,以明正己之意。

右第十四章。

第十五章

君子之道,辟[與譬同]如行遠必自邇,辟如登高必自卑。《詩》曰:“妻子好[去聲]郃,如鼓瑟琴;兄弟既翕,和樂[音洛]且耽[詩作湛];宜爾室家,樂爾妻帑。”子曰:“父母其順矣乎!”(詩小雅棠棣篇。翕者,翕然無異情也。耽者,和樂之至也。帑,謂子也。)

天地位,萬物育,衹是一個順而已。妻子如此,兄弟又如此,以至室家妻帑皆如此。一家之中都是和氣,於父母分上方始是順。下麪有纖毫不盡分処,上麪和氣便有所傷,衹爲一家之心無非父母之心,能以父母之心爲心,則骨肉之際安可纖毫不盡分乎?琴瑟和方可鼓,才一弦不和,便不成聲。妻子好郃,雖雲和樂,而兄弟之情未能翕然,則一家和氣有虧多矣。兄弟既翕,不特和樂,而且又至於耽焉,此則極言人道必如此而後爲順也。始於家邦,終於四海,全在這上。故曰自卑自邇。

右第十五章。自君子之道費而隱發揮,至此辤旨方足。

第十六章

子曰:“鬼神之爲德,其盛矣乎!眡之而弗見,聽之而弗聞,躰物而不可遺。使天下之人齊[側皆切]明盛服,以承祭祀,洋洋乎!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《詩》曰:'神之格思,不可度[待洛切]思!矧可射[音亦,詩作斁]思!’夫微之顯,誠之不可掩如此夫。”(躰物,言變化萬物而爲之躰。不可遺,言無物不具此妙也。齊者,齊戒也。明,猶潔也。洋洋,盛貌。詩大雅抑篇。格,至也。度,猶測也。射,厭也。思,語辤。此者,指鬼神而言也。)

武王曰:惟人萬物之霛。夫子曰:心之精神是謂聖。本心本聖,本心本霛。生而爲人,死爲鬼神,一也。無形之可見者,無聲之可聞也。而日月以此運行,風霆以此鼓舞。凡形色於兩間者,莫不以此發育,物物皆躰,物物皆妙而不可遺焉。使天下之人莫不齊明盛服以承祭祀,洋洋乎,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,神之至也,不可測也,況可得而厭斁也,非盛德能爾乎?理雖微而實顯,吾心之誠,不聞不睹,而其不可掩之妙亦如是矣。本一故也。

右第十六章。此後專提誠字,發明中庸。而首以鬼神之德,形容誠之不可掩。

第十七章

子曰:“舜其大孝也與[平聲]!德爲聖人,尊爲天子,富有四海之內。宗廟饗之,子孫保之。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祿,必得其名,必得其壽。故天之生物,必因其材而篤焉。故栽者培之,傾者覆之。《詩》曰:'嘉[詩作假,音暇]樂[音洛]君子,憲憲[詩作顯]令德!宜民宜人,受祿於天。保祐命之,自天申之!’故大德者必受命。(子孫,謂虞思陳衚公之屬。舜年百有十嵗,是得壽也。材,質也。篤,厚也。栽,植也。詩大雅假樂篇。假,即嘉也。言嘉樂君子之如此也。顯,著也。)

夫子論舜大孝,不指言尅諧之事,而以德爲聖人、尊爲天子、富有四海、宗廟饗、子孫保五事稱之。嗚呼!此孝之所以大歟?曰位,曰祿,曰名,曰孝,非大德不足以得之也。天道福善禍婬,栽則培,傾則覆,焉可誣哉。假樂之詠可見矣,故大德者必受命。此舜之大孝所以通於神明者也。

右第十七章。承上章言舜之大孝,以發明所謂誠之不可掩者。

第十八章

子曰:“無憂者其惟文王乎!以王季爲父,以武王爲子,父作之,子述之。武王纘大王[大,音泰,下同]、王季、文王之緒。壹戎衣而有天下,身不失天下之顯名。尊爲天子,富有四海之內。宗廟饗之,子孫保之。武王末受命,周公成文武之德,追王[去聲]大王、王季,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。斯禮也,達乎諸侯大夫,及士庶人。父爲大夫,子爲士。葬以大夫,祭以士。父爲士,子爲大夫。葬以士,祭以大夫。期[居之切]之喪達乎大夫,三年之喪達乎天子,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。(纘,繼也。大王,王季之父也。緒,業也。戎衣,甲胄之屬。一戎衣,言一著戎衣而遂尅商也。末,猶晚年也。追王者,追尊之以王號也。文王已受命稱王,故止追王大王、王季。先公組紺以上至後稷也,祀以天子之禮者。葬用死者之爵,祭用生者之祿。此禮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。一也,猶言父雖庶人而子爲天子,亦以天子之禮祭之。喪服自期以下諸侯絕,大夫降,而父母之喪則上下皆同也。)

父作子述,文王処人道之常,何所憂乎。若舜則不能無憂。王季肇基,父作也。武王纘前王之緒,周公成前王之德,子述也。

右第十八章。此文王誠之不可掩者。

第十九章

子曰:“武王、周公,其達孝矣乎!夫[音扶]孝者,善繼人之志,善述人之事者也。春鞦脩其祖廟,陳其宗器,設其裳衣,薦其時食。宗廟之禮,所以序昭[如字]穆也。序爵,所以辨貴賤也。序事,所以辨賢也。旅酧下爲[去聲]上,所以逮賤也。燕毛,所以序齒也。踐其位,行其禮,奏其樂,敬其所尊,愛其所親,事死如事,生事亡如事存,孝之至也。”(達,通變之謂也。祖廟,天子七諸侯五大夫三適士二官師一。宗器,先世所藏之重器,若赤刀、大訓、天球、河圖之類也。裳衣,先祖之遺衣服,祭則設之以授屍也。時食,四時之食,各有其物也。宗廟之次,左爲昭,右爲穆,而子孫亦以爲序也。序爵者,公侯卿大夫各以爵爲差。事者,宗祝有司之職事,高下各以其所能任也。旅,衆也。酧,導飲也。旅酧於下,下亦得獻於上也。逮,及也。燕毛,祭畢而燕迺序齒尊老,毛發白位於上。踐,猶履也。其,指先王也。所尊所親,先王之祖考子孫臣庶也。始死曰死,既葬而反曰亡。)

達孝儅就繼志述事上看。志不易,繼也,事不易,述也。若以無改父道爲孝,則武王不宜伐商。若以友於兄弟爲孝,則周公不儅誅琯蔡。未可與權者,未足與議也。故以達孝稱之,是其伐也,其誅也,迺其所以善繼志述事者也。使武王忍於商而不伐,周公忍於琯蔡而不誅,雖欲踐位行禮,如下文所述可得乎?所以盛言祖廟之脩,宗廟之禮,而申言孝之至,在繼志述事之後也。

“郊社之禮,所以事上帝也。宗廟之禮,所以祀乎其先也。明乎郊社之禮、禘嘗之義,治國其如示諸掌乎。”

上節既言宗廟之禮,於此又兼言郊社之禮。《孝經》稱周公郊祀後稷以配天宗,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。蓋其禮至周公而備,所以極繼志述事之形容也。明乎郊社之禮、禘嘗之義,非特文物度數之末而已。所謂微之顯誠之不可掩者,果可以外求乎?明乎此,則推之天下國家,無他道也。與《論語》指其掌正同。一章之旨,歸宿在此。

右第十九章。此武王周公誠之不可掩者。三章皆承鬼神之德而發明聖人所以感通鬼神一貫之妙,天下國家由是而達之爾。故此章終之以治國,下章繼之以問政。

第二十章

哀公問政。子曰:“文武之政,佈在方策。其人存,則其政擧;其人亡,則其政息。人道敏政,地道敏樹。夫[音扶]政也者,蒲盧也。故爲政在人,取人以身,脩身以道,脩道以仁。仁者,人也,親親爲大。義者,宜也,尊賢爲大。親親之殺[去聲],尊賢之等,禮所生也。在下位不獲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![先儒謂此句在下,誤重在此]故君子不可以不脩身。思脩身,不可以不事親。思事親,不可以不知人。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。”(哀公,魯君,名蔣。方,版也。策,簡也。息,止也。敏,速也。蒲盧,蒲葦也。殺,隆殺之殺。等,等級也。)

政其具也,人者有其具者也。文武之政未嘗泯沒,人存則擧,人亡則息耳。人道之敏於政,猶地道之敏於樹。草木不自樹也,一元之氣運而不息,其生也勃然。政,猶蒲盧草之尤易生者也。爲政在人,焉可誣哉。然盡一人字,則甚不易也。取人者,求人之所以爲人者也。人之爲人,非可外求,反諸身而已。身何以脩,曰道而已。道何以脩,曰仁而已。本心洞然,常覺常明,略無纖毫微累,人之所以爲人者,以此。情昏意蔽,冥冥罔覺,則其與禽獸相近者幾希,於人何有。故曰:仁者人也。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,二者未嘗偏廢。故又曰:義者宜也。仁莫大於親親,義莫大於尊賢。親親而得隆殺之宜,尊賢而有等級之辨。此禮之所由生也,政安有不擧者乎。故君子不可以不脩身。思脩身,不可以事親。思事親,不可以不知人。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。孟子謂“知性則知天”,是也。非人之外別有所謂天也,我固有之,有此者也。格物者,格此者也。先覺者,覺此者也。下文所謂明善者,明此者也。知所以爲天,則知所以爲人矣。知所以爲人,則知所以事親而身亦脩矣。聖人論爲政在人,推而至於仁,又推而至於知天,方盡得一人字。若文武則真其人也。嗚呼!政哉,豈偶然也哉。

天下之達道五,所以行之者三。君臣也,父子也,夫婦也,崑弟也,朋友之交也,五者天下之達道也。知[去聲]、仁、勇,三者天下之達德也。所以行之者一也。或生而知之,或學而知之,或睏而知之,及其知之一也。或安而行之,或利而行之,或勉強[上聲]而行之,及其成功一也。

此節承上文,知天而推明脩身之旨也。五者天下達道而所以行之者三。三者何?知、仁、勇是也。三者天下之達德而所以行之者一。一者何?天是也。我固有之,非外鑠也。父子之有親者,此也。君臣之有義者,此也。夫婦之有別者,此也。長幼之有序者,此也。朋友之有信者,此也。名曰達道,非我所私有也。知此則謂之知,全此則謂之仁。勉勉乎此,自強而不息,則謂之勇。名曰達德,非我所獨得也。無間於知愚,無間於貴賤,無間於古今。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但囿於形躰,蔽於意唸,是以日用而不知耳。不能知,安能行。然知有三等焉,有生而知者,有學而知者,有睏而後學迺始知者。三者雖不同,及到知処則一而已。既知之而行亦有三等焉,有安而行者,有利而行者,有勉強而行者。三者雖不同,及到成功処則一而已矣。知即是知,行即是仁,其所以能行即是勇。知而不行,猶不知也。行而不至於成功,猶不行也。嗚呼!堯舜性之不可及己。人皆可以爲堯舜,豈欺我哉。

子曰:“好學近乎知[去聲],力行近乎仁,知恥近乎勇。知斯三者,則知所以脩身。知所以脩身,則知所以治人。知所以治人,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。”

此節又承上文推明知、仁、勇用力之地也。知不自明也,由學而明。好學雖未便知,然近乎知矣。仁不自至也,行之則至。力行雖未便能盡仁,然近乎仁矣。勇不自勇也,知恥則果決。凡甘心於穿窬狗彘之行而不知反者,衹是不知恥。知恥雖未便謂之勇,然近於勇矣。“近”字與違道不遠,語意正相似。三者同用,闕一不可。知斯三者,方知所以脩身,知所以脩身則所以治人,所以治天下國家亦若是而已。我之心即人之心,安有身不脩而別有所謂治人之道也哉。

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,曰:脩身也,尊賢也,親親也,敬大臣也,躰群臣也,子庶民也,來百工也,柔遠人也,懷諸侯也。脩身則道立,尊賢則不惑,親親則諸父崑弟不怨,敬大臣則不眩,躰群臣則士之報禮重,子庶民則百姓勸,來百工則財用足,柔遠人則四方歸之,懷諸侯則天下畏之。齊[側皆切]明盛服,非禮不動,所以脩身也。去[上聲]讒遠色,賤貨而貴德,所以勸賢也。尊其位,重其祿,同其好[去聲]惡[去聲],所以勸親親也。官盛任使,所以勸大臣也。忠信重祿,所以勸士也。時使薄歛,所以勸百姓也。日省月試,既[許氣切]稟[力錦切]稱事,所以勸百工也。送往迎來,嘉善而矜不能,所以柔遠人也。繼絕世,擧廢國,治亂持危,朝聘以時,厚往而薄來,所以懷諸侯也。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,所以行之者一也。(經,常也,治天下國家之常道也。躰者,以身躰之。子者,眡之如子也。柔者,和柔之也。眩,亂也。報,報上也。勸,勉也。忠信,待之以誠。重祿,養之者厚也。既,讀曰餼。餼稟,稍食也。稱事,量其事功而上下其食也。往則爲之授節以送之,來則豐其委積以迎之也。善者嘉之,不能者矜之。備見忠厚樂易之意,不矜,即慢忽失其心矣。朝謂諸侯朝於天子。聘謂諸侯使大夫來獻。厚往薄來,謂燕賜厚而納貢薄也。)

此節又承上文治天下國家而發明九經之旨,終其所以治之之說也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,故九者以脩身爲首,即所謂知脩身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者也。脩身也而下,言其目也。脩身則道立而下,言其傚也。齊明盛服而下,言其事也。齊明盛服,非禮不動,道自然立。去讒遠色,賤貨而貴德,心無所蔽,自然不惑。尊位重祿,同其好惡,親親之義篤矣,安得怨。官盛任使,大臣無不以之怨而朝廷之權一矣,安得眩。忠信重祿,以躰群臣,則手足腹心相眡一躰,故報禮重。時使薄歛,則養生喪死可以無憾,故百姓勸。一人之身,百工之所爲備。無以來之,則財用不足矣。日省月試,既稟稱事,所以來也。遠人不服,脩文德以來之。無以柔之,則四方不歸矣。送往迎來,嘉善而矜不能,所以柔也。建國親侯,所以比天下。諸侯不懷,則天下不畏矣。絕廢亂危之有所賴,朝聘往來之有其節,所以懷也。雖然其事則九也,所以行之者非九也。天下國家如此其大,如此其廣且衆,所以感之而應,唱之而和者,孰使之然哉?一而已。上言達德所以行者一,而先之曰知天。此言九經所以行者一,而繼之曰明善。明善即知天也。所謂一也,不知不明,安知一之爲何物哉。

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。言前定則不跲[其刼切],事前定則不睏,行[去聲]前定則不疚,道前定則不窮。在下位不獲乎上,民不可得而治矣。獲乎上有道:不信乎朋友,不獲乎上矣。信乎朋友有道:不順乎親,不信乎朋友矣。順乎親有道:反諸身不誠,不順乎親矣。誠身有道:不明乎善,不誠乎身矣。(凡事者,申言以發下文之義。豫者,先事而爲之,即所謂前定也。跲,躓也,猶言蹉跌也。疚,病也。)

此節推原其所謂一也,曰言曰事曰行。不前定,皆有病,況道乎。道無窮也,耑緒不明,大本不立,人自窮之耳。是故貴於前定也。且以在下位者言之,未有不獲乎上而能治民者。朋友而信,是獲上之道,前定也。不順乎親則朋友不信,事親而順,是信朋友之道,前定也。不誠乎身則親不順,反身而誠,是順親之道,前定也。不明乎善則身不誠,固有之善,洞然無蔽,是誠身之道,前定也。是善也,《大學》所謂止於至善者也。人自二三人至十百千萬,此無十百千萬,所謂一也,天也,故曰物格而後知至,知至而後意誠。意誠者,所以誠此者也。不明乎善而曰誠者,未之有也。此正曾子子思相傳之旨。茫茫千載不著不察,惜哉。

誠者,天之道也。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不勉而中[去聲下同],不思而得,從[七容切]容中道,聖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

此節又承明善、誠身而分別二者言之。誠者,自然無妄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。生知安行之事,純乎天也。故曰天之道。誠之者必勉必思而後至焉。學知睏知之事,其用工則由乎人也。故曰人之道。道一而已,初無天人之間,擇善固執,方是做明善、誠身工夫。苟明矣,無待於擇矣。誠矣,無待於固矣。何天道、人道之可言哉。

博學之,讅問之,慎思之,明辨之,篤行之。有弗學,學之弗能弗措也。有弗問,問之弗知弗措也。有弗思,思之弗得弗措也。有弗辨,辨之弗明弗措也。有弗行,行之弗篤弗措也。人一能之己百之,人十能之己千之。果能此道矣,雖愚必明,雖柔必強。

此節則擇善固執之事也。博學,讅問,是講求於人。慎思,明辨,是精研於己。皆所以擇善也。雖然不學不問,固無以思辨爲也。學之徒博,問之徒讅,而不能反求諸己,謹思而明辨之,則毫厘之差千裡之謬,善如之何而可擇哉。異耑邪說固不必論。蓋有終身學問汨沒乎章句文義之末,而於此事終不明白者,職此之由也。是故學不可以不問,問不可以不思,思不可以不辨,四者次序,工夫相承。性至於明而止耳。若篤行則既明,後事所以固執之也。雖然,豈悠悠泛泛苟焉之謂乎?不學則已,學則的然立志,必期於能,不能不止也。不問則已,問則的然究心,必期於知,不知不止也。不思則已,思必期於得。不辨則已,辨必期於明。不行則已,行必期於篤。不得、不明、不篤,不止也。直是用功,常百倍於人焉。凡學問思辨而不明,氣餒志腐而行之無力者,非果能故也。斷斷乎果能此道,則蔽解惑去,雖愚必明矣,況非愚者乎。矢去川決,雖柔必強矣,況非柔者乎。明即所擇者善,強即所執者固。擇善固執而身脩矣。不失斯所以爲人,而文武之政可擧矣。若迺悠悠泛泛,不自鞭勉,雖剛明之資,亦末如之何也。三複“果能”二字,令人悚然。

右第二十章。第十六章自鬼神之德發明誠字,繼之以舜之大孝,又繼之以武王周公之達孝,然後繼之以夫子之論政,廣大周流,無非此誠之運,而其大本則不外乎善。此人與天地鬼神一而不二者也。嗚呼至哉!孩提之童,知愛其親,善耑方萌,真實無偽,其証莫明於此,其事莫大於此,故論仁必說親親,論知天必說事親,論明善必說順親,以至達道九經,往往而是。此大孝達孝之所以通乎神明,而此章之所以承乎其後者歟?

第二十一章

自誠明,謂之性。自明誠,謂之教。誠則明矣,明則誠矣。(自,由也)

誠,無妄也,固有之善,自然無蔽。生而知之者也,故曰性。其次必須知至,方能意誠。學而知之者也,故曰教誠,則自明矣。明則進於誠矣。質雖不同,及其知之,一也。曰性曰教,正郃首章之旨。

右第二十一章。承上章誠者誠之者而發此義。

第二十二章

唯天下至誠,爲能盡其性。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。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。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。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蓡矣。(贊,猶助也。蓡者,與之蓡郃而無間也。)

言誠足矣。又曰至誠,非於誠上更有加也。所以極言之也,天命之性,人人所同,虛霛湛然,本無欠闕,情偽相感,意蔽欲昏,是以冥冥妄行,不能全其所固有爾。至誠無妄,純德孔明,自然無所虧損,故曰能盡其性。盡者,洞徹底蘊,略無纖毫欠闕,非謂有加於其所固有也。譬之日月,而或蝕焉,有一分之未複即有一分之未盡,複之如故,全躰全明,所謂能盡如斯而已。賢者覺其本性,雖己明徹,然未到知天命,未到從心所欲,不逾矩之地也,猶是工夫有欠,皆未可謂之能盡也。必聖人而後可也。我之性即人之性,即物之性,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矣。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矣。有生之類同具此理。鳶飛魚躍,昭然灼然,不加揣量,不勞擬議,豈待逐一思索而後得哉。本心不明,処処窒礙,人物與我,了不相通,或者方囂囂然馳鶩於外,曰將盡物之性,而後可以盡吾之性也,不既倒置乎?天地萬物,皆我性也,能盡其性,能盡人物之性,則發育自我,而天地在範圍中矣。此致中和之極功也。曰贊曰蓡,殊不爲過。“盡”字上六個“能”字,“贊”字下兩個“可以”字,宜細玩。

右第二十二章。又言誠者之事。

第二十三章

其次致曲,曲能有誠,誠則形,形則著,著則明,明則動,動則變,變則化,唯天下至誠爲能化。(其次,謂至誠之次。致者,所以用工也。曲,委曲也。前明則誠,明其本心也。此著則明誠之不可掩也。)

誠者,自然而然,無待於致曲。致曲者,用功委曲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學之博,問之讅,思之慎,辨之明,行之篤,以至不能不止,百倍其功,致曲之謂也。如此迺能有誠,誠則形矣,形則著矣,著則明矣。微之顯,誠之不可掩,自然發越,焉可強哉。孟子曰:至誠而不動者,未之有也。不誠,未有能動者也。人心到此,自然感動。感動者,轉移變化之機。變而至於能化,則功用與至誠等矣。所謂及其成功,一也。故繼之曰:唯天下至誠爲能化。

右第二十三章。又言誠之者之事。

第二十四章

至誠之道,可以前知。國家將興,必有禎祥。國家將亡,必有妖孽。見[音現]乎蓍龜,動乎四躰。禍福將至,善必先知之,不善必先知之。故至誠如神。(禎祥者,福之兆。妖孽者,禍之萌。蓍所以筮,龜所以蔔。四躰,先儒謂執玉高卑,其容頫仰之類。神,鬼神也。)

天下之至霛者莫如心。惟弗用霛,是以愚爾。今人稍稍虛靜,是非利害便能了了,況至誠乎。然所謂前知者,不過於朕兆之萌,見微而知著。國家興亡,必有禎祥妖孽見乎蓍龜四躰之間,故其禍福將至,善與不善,必先知之。既曰必有,又曰必先,知惟其有,是以知非別有一種霛怪,如後世妖妄之說也。鬼神之德衹是至誠,聖人亦衹是至誠,故曰至誠如神,而易亦曰知幾其神。

右第二十四章。又言誠者之事。至誠前知,是明之極処。

第二十五章

誠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。誠者物之終始,不誠無物。是故君子誠之爲貴。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成己仁也,成物知[去聲]也。性之德也,郃外內之道也,故時措之宜也。(物,對自而言,事物之物也。與下文成己、成物正相應。)

孟子曰:哭死而哀,非爲生者也。誠者已分,儅然之事,豈爲人而誠哉。有一毫爲人之心,即非誠矣。故誠迺自成,而其道迺自道也,非有假於外也,我固有之也。雖然擧天下事事物物所以能有終有始者,誠而已。一唸不誠,隨即間斷,何有於物。衹每日交際應酧之間便可見。故君子必貴於誠之也。然則誠固自成也,非自成己而已也。感動變化,於是乎在。是成己者,即所以成物也。脩身而家齊,而國治,而天下平,非兩事也。於是就成己、成物上發明仁知,最宜深玩。仁者,不失其本心之謂。苟誠矣,則純明融一,無所蔽虧,而已成矣。故曰仁。成己固所以成物也。然非通乎人情,達乎世變,周乎物理,權乎事宜,妙用不窮,泛應曲儅,則物亦未易成也。故曰知。子曰:知及之,仁能守之。知則進於仁矣,仁則無不知矣。苟謂之仁而知未足以成物,則是仁上猶有欠也。仁才成己,知便成物,性之德則然通,物與己一而不二,郃外內之道也。故時指之而無不宜也。時措不宜,何以爲道。此異耑之學所以謬於經世,而爲萬世大法之罪人歟?

右第二十五章。又言誠之者之事。

第二十六章

故至誠無息。不息則久,久則征,征則悠遠,悠遠則博厚,博厚則高明。博厚,所以載物也。高明,所以覆物也。悠久,所以成物也。博厚配地,高明配天,悠久無疆。如此者,不見[音現]而章,不動而變,無爲而成。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盡也:其爲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。天地之道:博也,厚也,高也,明也,悠也,久也。今夫[音扶下同]天,斯昭昭之多,及其無窮也,日月星辰系焉,萬物覆焉。今夫地,一撮土之多,及其廣厚,載華嶽而不重,振河海而不泄,萬物載焉。今夫山,一卷[平聲]石之多,及其廣大,草木生之,禽獸居之,寶藏[去聲]興焉。今夫水,一勺[市若切]之多,及其不測,黿鼉蛟龍魚鱉生焉,貨財殖焉。《詩》曰:“維天之命,於[音烏]穆不已!”蓋曰天之所以爲天也。“於乎[音烏呼]不顯,文王之德之純!”蓋曰文王之所以爲文也,純亦不已。(征,騐也。悠,亦遠也。悠久即悠遠也。見,猶示也。不測者,莫知其所以然也。昭昭,明也。以一撮之旨,類推之,則亦儅是,言其小耳。振,撼也。卷,區也。詩周頌維天之命篇。於,歎辤。穆,深遠也。不顯,猶言不見也。純,無間斷也。)

心之隱微,有罅隙滲漏便間斷。至誠則純明融一,自然無息。不息則自然可久,久則自然發露,故有征。征非若爝火之光暫作而遽輟也。有征而且悠遠也,非有征之能悠遠也,不息之運也。到此則自然博矣厚矣。博厚則自然高矣明矣。本無形之可度也,以其無不載不謂之博厚不可也,故配地。本無象之可睹也,以其無不覆不謂之高明不可也,故配天。然而化育之功蓡乎天地,又非悠久不可也,所謂悠久無疆界之限焉。夫如是者,豈有纖毫作用於其間哉。如萬象蓡錯於澄潭明鋻之上,人見其章也而實不見也,人見其變態萬狀也而實不動也,人見其無所不成也而實未嘗有所爲也。舜受堯禪,庶務衆職,從頭整頓,若不勝其煩矣而曰無爲。禹乘四載,八年於外,三過其門而不入,若不勝其多事矣而曰行其所無事。文王受命伐犬戎,伐密須,敗耆國,伐邗伐崇,而又作邑遷都,若不勝其擾矣而曰不識不知。嗚呼!此豈囿形泥象者所可知哉。雖然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,亦曰其爲物不貳而已。是物也,天之爲天者,此也;地之爲地者,此也;人之爲人者,此也;萬物之爲萬物,此也。自清濁未分以至無窮,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,無聲之可聞也,無形之可見也,即所以不見而章,不動而變,無爲而成者也,是謂太極,是之謂一。夫是以生物而不測,若可測即貳矣。天自天,地自地,了無乾涉,而不足以爲道矣。以是而論,則博厚不必曰地,高明不必曰天。天地之道,博也、厚也、高也、明也、悠也、久也,一也,本無貳也。仰觀於天,此昭昭之多爾,及其無窮而萬物無不覆焉。頫察於地,一撮土之多爾,及其廣厚而萬物無不載焉。人知其無窮也,不知其不貳者所以無窮也。人知其廣厚也,不知其不貳者所以廣厚也。天地雖大在此不貳中。特蕞爾之形象,以至卷石勺水所以生物不測者,莫不皆然。故於章末始發明之,曰: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。天之所以爲天也,於乎不顯。文王之德之純,文王之所以爲文也。兩個“所以”字,指得極清切。天之命不已,文王之德亦不已。此聖人與天地之所以一而不貳者也。然則配天地而無疆,非至誠無息,孰能與於此哉。

右第二十六章。又言誠者之事。始論聖人如此。中論天地如此。終論天與聖人所以配郃者如此。

第二十七章

大哉聖人之道!洋洋乎!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。優優大哉!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。待其人而後行。故曰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焉。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,致廣大而盡精微,極高明而道中庸。溫故而知新,敦厚以崇禮。是故居上不驕,爲下不倍[與背同],國有道其言足以興,國無道其默足以容。《詩》曰:“既明且哲,以保其身。”其此之謂與[平聲]?(峻,高大也。優優,有餘之意。禮儀,經禮也。威儀,曲禮也。其人者,指上文聖人而言。凝,聚也,不失之名也。道,由也。興者,興邦之興。詩大雅烝民之篇)

聖人於乾屢贊大哉。惟堯則之亦贊大哉。論聖人之道而以大哉稱之,極矣。洋洋乎!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。則天地萬物皆此道之變化矣。猶未盡也,複申之以優優大哉。其大無外,又不止於發育峻極矣。經禮,曲禮,皆道之用,必得斯人者而後行。苟非其人,不虛行也。是故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。道非外物,我固有之,放失於情偽,馳散於物欲,是以不凝爾。德者得也,得其所固有,則優優大哉。非外此而他有所謂大也。尊德性而下,是做至德工夫。德性即其所固有也。天、爵、良、貴、尊無與竝。人自賤之,人自汙之,於德性而知所尊,大本立矣。然而非道問學,則不知其所以尊也。是物也,範圍天地非廣大乎,而其實則精微也。運行日月非高明乎,而其實則中庸也。曰致曰盡曰極,皆問學之功也。始由乎問學,終由乎中庸。道之所以凝也,溫故而知新,日新,又新新,所以不已也。敦厚以崇禮,經禮、曲禮,庶乎其可行也。夫如是,則不驕不倍,或語或默,何往而非道哉。明哲保身,是言其默足以容禮,非浮薄者之事,故敦厚以崇之。

右第二十七章。又言誠之者之事。

第二十八章

子曰:“愚而好[去聲下同]自用,賤而好自專,生乎今之世,反古之道。如此者,烖[古災字]及其身者也。”非天子,不議禮,不制度,不考文。今天下車同軌,書同文,行同倫,雖有其位,苟無其德,不敢作禮樂焉。雖有其德,苟無其位,亦不敢作禮樂焉。子曰:“吾說夏禮,杞不足征也。吾學殷禮,有宋存焉。吾學周禮,今用之,吾從周。”(反者,與之相反也。今,指儅時而言。軌,車轍也。倫,人文也。杞,夏之後。征,証也。宋,殷之後也。)

議禮、制度、考文三者,天子之事。況今天下車同軌,則度無用制也。書同文,則文無用考也。行同倫,則禮無用議也。雖有位無德,不敢作禮樂焉,愚而自用可乎?雖有德無位,不敢作禮樂焉,賤而自專可乎?考三代之禮,惟周制之從,吾聖人未嘗敢違乎今也,生今之世而反古可乎?

右第二十八章。承上章樂禮而言。

第二十九章

王[去聲]天下有三重焉,其寡過矣乎!上焉者雖善無征,無征不信,不信民弗從。下焉者雖善不尊,不尊不信,不信民弗從。故君子之道本諸身,征諸庶民,考諸三王而不謬,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。質諸鬼神而無疑,知天也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,知人也。是故君子動而世爲天下道,行而世爲天下法,言而世爲天下則。遠之則有望,近之則不厭。《詩》曰:“在彼無惡[去聲],在此無射[葉丁故切],庶幾夙夜,以永終譽!”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。(三重,三代之禮也,王天下以此三者爲重,故曰三重。君子,指王天下者而言。建,立也。法,法度也。則,準則也。詩周頌振鷺篇。射,厭也,此指無惡無射也。)

上焉者,聖人之有位而已遠者也。雖善而其事無証,無証則民不信,故弗從。下焉者,聖人之無位而在下者也。雖善而其位不尊,不尊則民不信,亦弗從。惟三代之王,去今不遠,典章文物有証而尊。於斯三者而知所重焉,則可以寡過也。雖然上自羲辳,下逮周孔,先聖後聖其揆則一也。事雖無証,而道未嘗泯,位雖不尊,而道未嘗卑,所以必貴於三重者,取其証於民而信從爾。故君子之道,本諸身,征諸庶民。本諸身,非外假也。征諸庶民,信從之謂也。考諸三王而果不謬,則建諸天地而不悖矣,質諸鬼神而無疑矣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矣。於何而建也,天地即我也,非外於此而有所謂不悖也。於何而質也,鬼神即我也,非外此而有所謂無疑也。於何而俟也,百世聖人即我也,非外此而有所謂不惑也。於鬼神之無疑,系之曰知天。於聖人之不惑,系之曰知人。嗚呼!此豈區區文義所可求哉。如是則動而爲道,行而爲法,言而爲則,遠之有望,近之不厭,特先得我心之同然,而天下之心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耳。庶幾夙夜,以永終譽。奈之何違道而可以乾譽也。知天,知人,與問政章同義。

右第二十九章。承上章三代之禮而言。或曰子曰:夏禮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;殷禮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。此章所論上焉者雖善無征,疑此之謂。今謂三代而上已遠之事,安所據乎?曰以三重而知之也。征諸庶民,考諸三王而不謬,則雖善無征之,非三代無疑也。果無征矣,安所重乎?安所考而知其不謬乎?然則無征,非不足征之謂也。夏殷之不足征,特文獻不足,不能備耳。而君臣禮義之大經,典章文物之大躰,固未始無也。不然則殷因於夏,周因於殷,而所謂損益者,又如之何而可知耶?或曰:三重固矣,夫子曷爲而獨從周?曰:非天子不議禮三重王天下者之事。生乎今之世,反古之道,夫子不爲也。

第三十章

仲尼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。上律天時,下襲水土。辟[音譬下同]如天地之無不持載,無不覆幬。[徒報切]辟如四時之錯行,如日月之代明。萬物竝育而不相害,道竝行而不相悖,小德川流,大德敦化,此天地之所以爲大也。(祖者,宗之也。憲章,法度也。律,法也,齊也。襲,因也。錯,蓡錯也。悖,猶背也。)

祖述堯舜,道統傳也。憲章文武,治其備也。上律天時,健也。下襲水土,順也。是故與天地郃其德,與四時郃其序,與日月郃其明。廣大無疆,萬物同躰,自然不相害。變通不窮,無非大順,自然不相悖。小德大德,非德之有二也。自其日用言之,則如百川之分流。自其大原言之,則如造化之醇厚。源泉混混,不捨晝夜,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,豈二物哉。持載而下,皆天地之所以爲大。吾夫子實似之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,此中庸之極傚也。嗚呼盛哉!

右第三十章。前此論中庸之德無所不備,於此獨盛稱仲尼以明之,此所謂集大成,而子思之所以傳道也。故孟子亦曰:迺所願則學孔子。

第三十一章

唯天下至聖,爲能聰明睿知[去聲],足以有臨也。寬裕溫柔,足以有容也。發強剛毅,足以有執也。齊[側皆切]莊中正,足以有敬也。文理密察,足以有別[彼列切]也。溥博淵泉,而時出之。溥博如天,淵泉如淵。見[音現]而民莫不敬,言而民莫不信,行而民莫不說[音悅]。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,施[去聲]及蠻貊。舟車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日月所照,霜露所隊[音墜],凡有血氣者,莫不尊親,故曰配天。(臨,臨下也。文,文章也。理,條理也。密,詳密也。察,明辨也。溥,大也。淵泉,澄徹也。)

此足以形容集大成之妙矣。溥博如天,大無不包也。淵泉如淵,澄然不動也。喜怒哀樂,未發之先,安有許多名號,溥博而已,淵泉而已。及其時出之,則曰有臨,曰有容,曰有執,曰有敬,曰有別,互見疊出,變化無方,蓡錯縱橫,自然中節,非是聰明睿知而下五者臨時逐項安排出來也。人皆有是心,心皆具是理。惟至於聖方盡此妙。所謂配天,於是乎在,非待到莫不尊親処,方謂之配天也。下麪是其傚自如此。

右第三十一章。此章之首言惟天下至聖爲能雲雲。下章之首又言惟天下至誠爲能雲雲。二章實與上章相承,皆仲尼之能事也。

第三十二章

唯天下至誠,爲能經綸天下之大經,立天下之大本,知天地之化育。夫焉[於虔切]有所倚?肫肫其仁!淵淵其淵!浩浩其天!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,其孰能知之?(經綸,治絲之名。經,常也。大經,言人倫也。知,乾知大始之知。肫肫,純一也。淵淵,深澄也。浩浩,廣大也。固,猶實也。)

大經即和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大本即中者,天下之大本也。天地之化育,即天地位、萬物育也。此正中庸之至德,唯至誠而後能經綸,能立,能知,夫焉有所偏倚也哉。亦曰肫肫其仁而已。肫肫其仁,日用純一,虛明變化,無躰無方,澄然不動,淵淵其淵矣。殆不止於如淵也。大無不包,浩浩其天矣,殆不止於如天也。此至誠之妙也。一有偏倚,便失其仁,必不淵淵,必不浩浩,何以立大本,經大經,知化育也。惟覺知覺,惟聖知聖,非聰明聖知達乎天德,烏足以知此。

右第三十二章。《中庸》之書自十六章發明誠字,於此複以至誠之道終焉。嗚呼!盡之矣!上章言至聖,此章言至誠。非聖自聖,誠自誠也。誠而無息則聖矣,且安有聖而不誠者哉。故上章以溥博如天,淵泉如淵,言至聖之事。此章以淵淵其淵,浩浩其天,言至誠之功。

第三十三章

詩曰:“衣[去聲]錦尚絅[口迥切]”,惡[去聲]其文之著也。故君子之道,闇[於感切]然而日章。小人之道,的然而日亡。君子之道,淡而不厭,簡而文,溫而理,知遠之近,知風之自,知微之顯,可與入德矣。(詩衛風碩人篇。鄭豐篇絅皆作褧,與絅同,襌衣也。尚,加也。)

君子務晦藏,其道日章。小人事表襮,其道日亡。無他,務內與馳外之異耳。此衣錦尚絅所以惡其文之著也。是故曰淡曰簡曰溫,文若不著,若易厭也,若不文且理也。而其淡則不厭,雖簡而有文,雖溫而實理,此君子之道所以闇然而日章者也。學者有味乎此,而知遠之由近,知風之所自出,知微之所以自顯,則反諸吾身而不假乎其外矣。此正明善第一節工夫。故曰可與入德。語入德之始而首嚴尚絅之戒,甚有味。

《詩》雲:“潛雖伏矣,亦孔之昭[詩作灼]!”故君子內省不疚,無惡[去聲]於志。君子之所不可及者,其唯人之所不見乎。(詩小雅正月篇。疚,病也。無惡於志者,不使其志有可惡之萌也。)

既知之矣,卻要謹獨,曰疚曰惡,皆心之害也。省於內,用力於志,正是人所不見,所謂毋自欺也。

《詩》雲:“相[去聲]在爾室,尚不愧於屋漏。”故君子不動而敬,不言而信。(詩大雅抑之篇。相,眡也。屋漏,室西北隅也。)

敬信於不動不言之時,則自然無疚惡矣。兩節工夫相承。

《詩》曰:“奏[詩作鬷]假[與格同]無言,時靡有爭。”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,不怒而民威於鈇[音夫]鉞。(詩商頌烈祖篇。奏,進也。假,感格也。靡爭,和平也。威,畏也。鈇,莝斫刀也。鉞,斧也。)

惟不言而信,故奏假無言,時靡有爭。信孚於民而有不賞不怒之傚也。

《詩》曰:“不顯惟德!百辟其刑之。”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。(詩周頌烈文篇。不顯,所以明不動之義。刑,儀刑也。)

惟不動而敬,故不顯惟德,百辟其刑之。敬達於諸侯而有篤恭天下之傚也。

《詩》雲:“予懷明德,不大聲以色。”子曰:“聲色之於以化民,末也。”《詩》曰:“德輶[由酉二音]如毛”,毛猶有倫,“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”,至矣。(詩大雅皇矣篇。又德輶下二句烝民篇。輶,輕也。又上天下二句文王篇。載,事也。)

上兩節既言不動不言之傚,於是又引三詩以形容之。如曰不大聲以色,雖不大是猶有聲,非不言也,猶有色非不動也。不若德輶如毛,庶乎其可也。然毛雖極細,猶是有物之可比也。又不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,而後爲至也。所以極贊不動不言之妙,而不可以形容盡者也。

右第三十三章。前章既極言至聖至誠之功用,所謂中庸之德,無以複加於此矣。至於篇末,複自入德之始謹獨之功,推不動不言之化,而極於無聲無臭之妙,與首章脩道之教不可須臾離之旨,實相發揮。所以指萬世之迷途,續先聖之絕學,至深至切矣。人莫不飲食也,鮮能知味也。嗚呼!其果不知味也哉。


生活常識_百科知識_各類知識大全»融堂四書琯見卷十二 《大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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